离开机械废佛的尸骸后,世界并没有变得清晰,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混沌。
四周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
这雾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灰色的,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就像是老旧电视机没信号时的雪花屏,充满了细碎的噪点。
孙悟空搀扶着地藏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废墟中。
周围静得可怕。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两人踩碎骨骼的脚步声,在这雾气中都传不出三尺远,仿佛声音刚一出口就被什么东西给吞掉了。
“和尚,还没到吗?”
孙悟空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他引以为傲的“火眼金睛”,在这诡异的雾气里竟然遭到了极大的压制。原本能洞察九幽的目光,现在只能看清身前十丈。十丈之外,只有扭曲的光影在蠕动。
地藏王菩萨靠在孙悟空肩上,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但他眉心的竖眼却微微张开,闪烁着幽暗的光。
“大圣……小心。”
地藏王的声音虚弱却凝重,“这雾,不是水汽……是‘遗忘’。”
“遗忘?”孙悟空嗤笑一声,手中的金箍棒挽了个棍花,“俺老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死簿上都没了名字,还能怕这……”
话音未落,孙悟空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怎么了?”地藏王察觉到了孙悟空肌肉的瞬间紧绷。
“不对……”
孙悟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迷雾,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就在刚才,他下意识地想说一句口头禅:“俺老孙可是花果山水帘洞的……”
那个称呼就在嘴边。
可是,接下来的词,卡住了。
花果山……后面是什么?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魂牵梦萦的家乡,是他即使成佛也从未割舍的执念。
可是现在,脑海中关于“家”的画面,竟然像是一张被泼了浓硫酸的照片,正在迅速泛黄、焦黑、溶解。
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齐天大圣”旗帜,旗面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那些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猴子猴孙……
“马流二元帅……崩芭二将军……”孙悟空喃喃自语,试图念出那些老部下的名字,“还有……还有那个谁……”
那个最爱给他摘桃子的老猴子叫什么?
那个替他挡过天兵一刀的小猴子长什么样?
还有……花果山上一共有多少只猴子?四万七千?还是四万八千?
想不起来了。
无论他如何用力地去搜刮记忆的角落,那里都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就像这眼前的雾一样,空洞,虚无,冰冷。
“该死!!”
孙悟空猛地丢下地藏王,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这种恐惧,比被压在五行山下还要恐怖一万倍。
肉体的痛苦他可以忍受,神力的封印他可以无视。因为只要记忆还在,他就是齐天大圣。
可如果连记忆都被吃掉了……那“孙悟空”这三个字,还剩下什么?只剩下一具空有力量的躯壳吗?
“大圣!凝神!”
一声断喝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地藏王菩萨强撑着身体,一只手猛地按在孙悟空的眉心。冰凉的触感带着一股精纯的念力,强行冲散了孙悟空脑海中的迷雾。
“别去想!”
地藏王厉声道,“这是‘认知回廊’!这里的雾气会捕捉你的思绪。你越是想什么,它就吃什么!你越是在乎什么,它就越先吞噬什么!”
“这是针对‘自我’的陷阱!不想变成行尸走肉,就守住灵台,什么都别想!”
孙悟空喘着粗气,冷汗顺着金色的毛发流下。在地藏王的帮助下,那些正在消散的记忆勉强停止了流失,但那个缺口已经打开,让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空虚。
“这鬼地方……”
孙悟空咬着牙,金箍棒重重顿地,砸碎了一块不知名的神骨,“居然敢偷俺老孙的记忆……等俺抓到正主,非把它的脑浆子打出来!”
他嘴上发着狠,但握着铁棒的手却更紧了。
在这片吃人的雾里,这根铁棒成了他唯一的实体依靠。
“我们迷路了。”
地藏王收回手,身形晃了晃,脸色更加难看。刚才为了唤醒孙悟空,他又透支了一部分本就不多的精神力。
“火眼金睛看不穿,神念传不出。”地藏王看着四周几乎一模一样的废墟景色,“如果不找到正确的‘路标’,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直到名字被彻底吃光。”
“路标?”孙悟空环顾四周,满眼皆是残肢断臂,“这里除了死人就是死物,哪来的路标?”
地藏王沉默了片刻,伸手探入怀中。
“有一个……它能听见。”
随着地藏王的手掌摊开,一道微弱的幽光亮起。
那是一只小兽。
确切地说,是一只缩小了无数倍、只有巴掌大小的灵兽魂魄。它形似白犬,双耳尖长,此刻正蜷缩在地藏王的掌心,瑟瑟发抖,仿佛被这周围的迷雾吓坏了。
“谛听?”
孙悟空挑了挑眉。传说中,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只要伏在地上,便能听尽三界六道、九幽十类。
但这小东西现在虚弱得像只病狗,还能听个啥?
“它听的不是声音,是因果。”
地藏王轻轻抚摸着谛听的脑袋,低声诵念了一句经文,将一丝魂力注入其中,“谛听,听听看……哪里有‘生’的声音。”
小兽呜咽了一声,似乎极不情愿地从地藏王掌心跳下。
它落在满是尘埃的废墟上,四肢颤抖,小心翼翼地趴伏下来,将那只长长的耳朵贴在了冰冷腐朽的大地上。
一秒,两秒。
周围死寂一片。
孙悟空屏住呼吸,金箍棒横在胸前,警惕着随时可能从雾中窜出的怪物。
突然,谛听的耳朵猛地抖动了一下。
“汪!”
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声,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困惑?
紧接着,它从地上跳起来,不再颤抖,而是对着迷雾的某个方向——那是东南方——疯狂地摇起了尾巴,嘴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听到了?”孙悟空眼睛一亮。
“听到了。”地藏王闭目感应着谛听传回的信息,眉头却渐渐皱起,“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是有活人?还是出口?”孙悟空急声问道。
地藏王睁开眼,神色古怪:“水声。”
“水声?”孙悟空愣住了,“这鬼地方干得像个风干了亿万年的老尸体,哪来的水?”
“不是普通的水。”
地藏王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深邃,“谛听传回的感觉……那水声很重。”
“重?”
“每一滴水,都像是一颗星辰砸落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沉重,压抑,却又带着一种……死寂的浩瀚。”
地藏王顿了顿,看向孙悟空,“而且,那水声里,还夹杂着一种很强烈的‘引力’。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吞噬周围的一切。”
重若星辰的水。
巨大的漩涡。
孙悟空的表情凝固了。
一段几乎要被迷雾掩埋的记忆,在这一刻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当年,天庭之上。
有一条河,横跨星汉,隔断了凡间与仙界。那河水不是凡水,而是由无数星辰的碎屑与弱水汇聚而成,羽毛不浮,飞鸟难渡。
那是——天河。
而在那浩瀚天河之上,曾有一位身披银甲、手持九齿钉耙的神将,掌管八万水军,镇压星河恶灵。那是个平时看起来好吃懒做、贪财好色,但真正发起火来,连天河都能给筑断的家伙。
“天河弱水……”
孙悟空喃喃自语,原本黯淡的金色眸子里,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那种光亮,不是杀意,也不是战意。
而是一种在这绝望世界里,终于找到了同类的狂喜。
“引力漩涡……重水……”孙悟空嘴角的獠牙咧开,露出了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哈……哈哈哈哈!”
“大圣?”地藏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一愣。
“和尚!把你那病狗收起来!不用听了!”
孙悟空一把架起地藏王,原本沉重的脚步瞬间变得轻快,仿佛连那吃人的迷雾都不再可怕。
“俺老孙知道那是谁了!”
他看向东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除了那个整天喊着要散伙、关键时刻却总能扛住最重担子的呆子……还能有谁弄出这般动静?”
“那是天蓬!”
孙悟空的笑声在迷雾中回荡,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豪气。
“走!去接那个饭桶回家!”
“俺倒要看看,在这个连神佛都生锈的地方,他那天河水军大元帅的威风,还在不在!”
风起。
孙悟空身上那件破损的披风猛地扬起,他扛着地藏王,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吃掉名字”的浓雾深处。
这一次,他不再迷茫。
因为前方,有他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