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的手指在图纸边缘划过,指尖沾着炭灰。工坊里炉火未熄,铁锤声从凌晨响到现在。老陈蹲在炮管旁,用锉刀打磨接口处的毛刺,动作慢但稳。
年轻匠人捧着木盒走来,里面是三枚刚铸好的碎铁弹壳。他把盒子放在长桌上,打开盖子。弹壳表面有细小裂纹,但整体完整。
“试了三种厚度。”他说,“最薄的摔在青石板上就炸了,重的在半空裂开,厚的落地没破。”
张定远拿起中号弹壳,翻看内壁刻痕。“引信孔钻得深些,火药填实。”他放下弹壳,“先按这个做十枚,靶场再试。”
老陈点头,起身走向铁砧。两名学徒抬来一段黑铁管,外层裹着深褐色木料。铁力木护套已削成弧形,贴合炮管轮廓。
“热铁嵌木。”老陈说,“冷了才紧。”
张定远挥手示意开始。匠人将铁管吊入炉中加热,火焰瞬间吞没金属。时间一点点过去,铁管通红发亮。两人用长钳夹出,迅速套上预热过的铁力木护套。噼啪声响起,木料遇热冒烟,紧贴铁管收缩。
冷却后检查,接口处错位两分。
“铜箍没锁死。”张定远摸着接缝,“预紧力不够。”
老陈皱眉:“再锻一层?”
“分段加压。”张定远抓起一把铜条,“先中间,后两端,逐步收紧。”
四道铜箍重新安装,每道敲击三十下,力度由轻到重。最后一锤落下,接口严丝合缝。
转向炮架,螺杆卡在滑槽里,转不动。
“千斤闸导轨。”张定远伸手比划,“做个凹槽,让螺杆头卡进去滑。”
老陈取来一块厚铁板,亲自锻打成型。导轨装上后,螺杆旋转顺畅,仰角可调。
天光微亮时,新炮立在木架上。炮身短粗,底部加厚,尾部嵌入铁力木支架。双轮由辎重车拆下改装,轴心加固。整炮不到三百斤,两人可推。
张定远拍了拍炮管,声音沉实。
“去试射场。”
士兵们用麻绳固定炮体,抬上平板车。行至校场东口,左轮突然断裂,车身倾斜。炮体下滑,眼看要砸地。
张定远冲上前扛住炮尾,喝令停下。刘虎带人拆下备用战车轮子,换上并用铁条绑牢。
“我来推。”
他走在最前,双手握把,肩抵炮架。一行人缓缓前行,尘土飞扬。
试射场设在开阔坡地,三百步外垒起石墙靶。风从北面吹来,不算大。
火药配比争议又起。
“三钱太弱,四钱太险。”一名匠人说,“上次炸膛就是多加了三钱。”
“这次用三钱半。”张定远打开火药包,“按标准量取,压实,封泥。”
他亲自监督每一步。药包入膛,捣实三次,塞入碎铁弹壳,再填隔棉,最后封口。引信插入孔中,露出一寸。
炮口对准靶心。
全场静了下来。火器营士兵列队两侧,没人说话。
张定远站在炮侧,手按点火杆。
老陈低声说:“风偏两度,该往右调一点。”
张定远摇头:“距离近,影响不大。”
他举起火把。
有人后退半步。
引信点燃,火星窜入炮膛。一秒,两秒,三秒——
轰!
炮身猛地后坐,嵌入地面两寸。硝烟腾起,炮体完好。
弹道低平,直飞靶心。炮弹撞进石墙中部,瞬间爆裂。铁片横扫,碎石四溅,墙面塌下半边。
寂静。
下一瞬,欢呼炸开。
“成了!”
“这炮能撕墙!”
“倭寇躲在石头后面也没用!”
士兵们跳起来喊叫,有人拍队友肩膀,有人冲向靶区查看毁伤。
张定远没动。他盯着硝烟散去后的石垒,确认命中位置。
老陈蹲下来摸炮架底座,嘴里念着数字:“后坐距离一尺二,比虎蹲炮少一半……支架没裂,轮轴稳。”
张定远走到他身边。
“还能再轻五十斤。”他说,“下次改炮耳位置。”
老陈抬头看他,脸上有烟灰,嘴角却扬着。
“弹壳炸得正好。”他说,“空中裂开,碎片散得宽。”
“再多试几种填充物。”张定远说,“铁砂、瓷片、碎钉都试试。”
两人站起身,一起看向新炮。
炮口还有余温,漆黑的金属映着日光。士兵们围上来擦拭炮身,有人拿布仔细擦掉炮管上的灰尘。
一名老兵伸手摸了摸可调仰角机构,笑着说:“这玩意儿灵得很,一拧就动。”
另一个接过话:“要是每队都配一门,打山沟里的贼轻松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一队传令兵跑来。领头的看到新炮,愣了一下,随即加快速度。
“报!”他抱拳,“戚帅派亲兵来问试炮结果。”
张定远还没开口,旁边士兵抢着答:“成功了!一炮就把石墙轰塌了!”
传令兵眼睛一亮:“当真?”
“亲眼所见。”另一人说,“你去靶场看,墙倒了一大片,地上全是铁渣。”
传令兵转身就跑。
工坊方向又有动静。几辆板车驶来,车上堆满铁料和木箱。押车的是火器营士官。
“大人!”他远远喊,“戚帅调的铜料到了,还有军器监送的熟铁块!”
张定远点头,没多说什么。
老陈看着运来的材料,低声说:“可以开模了。十门炮,十天能出第一批发。”
“不。”张定远说,“先做五门。留两套材料备用。”
“为何?”
“防意外。”张定远拍了拍炮管,“再好的东西,也可能出问题。”
老陈想了想,点头。
太阳升到头顶,气温升高。士兵们仍在忙碌,有人测量炮架尺寸,有人记录射击数据。一张纸上写着“三钱半火药,三百步内穿透石垒”。
张定远站在炮旁,铠甲沾满尘土。他抬起右手,发现指甲缝里有铁锈和木屑。
老陈递来一块湿布。
他接过,擦了擦手。
“下一步。”老陈问,“改炮架还是增弹种?”
“两个一起。”张定远说,“你带人试新型支架,减重但不降稳。我盯弹壳改良,争取让炸点更准。”
“那得做更多试验。”
“去做。”
老陈应了一声,转身朝工坊走。走了几步,又停住。
“大人。”他回头,“这炮……真得有个名字。”
张定远看着眼前的新炮,炮口朝天,轮子陷在土里。
“叫‘破浪’。”他说,“它要破的不是海浪,是敌人的胆。”
老陈笑了下,快步离去。
张定远留在原地。他弯腰捡起一块弹片,边缘锋利,沾着泥土。他捏着衣角,用力掰了一下。
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