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铁。张定远站在主帐门口,右臂绑在胸前,布条边缘还渗着暗红。他没进帐,也没动,只盯着后帐方向。那里关着两个倭寇,一个昏迷,一个醒了。
戚继光从地图前抬起头:“你来了。”
张定远点头,抬脚进了帐。帐内灯芯短,火光压得低,照出桌上的炭笔图和沿海沙盘。那张俘虏画的地形图摊在中间,三个标记点清清楚楚。
“人醒了多久?”张定远问。
“一炷香前。”戚继光声音不高,“嘴塞着,不说话。卫兵说他眼神乱转,像是在想脱身的法子。”
张定远走到角落兵器架旁,取下自己的长剑,拔出半寸看了看,又插回去。他转身走向后帐。
守卫掀开帘子。俘虏被绑在木桩上,双手反缚,嘴里塞了布条。双眼睁着,看到张定远进来,立刻扭开头。
张定远没说话,站到他面前,解下腰间水囊,倒了一碗水,递到对方嘴边。俘虏不动。他把水碗放下,用左手撕开自己左臂绷带,伤口裂开一道,血慢慢渗出来。
他把血抹在桌上,手指蘸着,在桌面写了一个字:萨摩。
俘虏瞳孔猛地一缩。
张定远开口,用的是流利的倭语:“你母亲姓井上,住在萨摩城外三里松村。儿子今年六岁,去年冬天发过一场高烧,差点没活下来。你三年没回家,官府已经把你家记为‘逆属’户,随时可以抄没田产,斩首示众。”
俘虏身体抖了一下。
张定远靠近一步:“你不招,我们明日就派人去萨摩送信。就说你死在明军手里,是叛国者。你娘和孩子,三天内就会被拖上刑场。”
“我不是……”俘虏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不是斥候队长……我只是渔民……”
“渔民不会画军阵图。”张定远打断他,“你脚底有马鞍茧,右手虎口有火铳磨痕。你不是普通水手。你是山本的耳目。”
俘虏咬住牙,头低下去。
张定远转身,对守卫说:“拿纸笔来。”
纸笔送来。他蘸墨写下几行字,递给戚继光。戚继光看完,眼神一沉。
“他说的是真的。”张定远低声说,“他在山本军中任斥候队长,负责绘制明军布防。这次登陆前,他们已在北湾密林藏了八百伏兵,东滩三百疑兵,主力等潮水涨起后从入海口突袭。”
戚继光盯着地图,没动。
张定远继续说:“更关键的是,他们在礁群深处有一处隐蔽水寨,能停五十艘船。那是补给中转站,也是退路。”
戚继光终于开口:“水寨位置在哪?”
张定远看向俘虏:“你说。”
俘虏喘着气,摇头。
张定远提起水碗,泼在他脸上。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他抬起左手,按住俘虏肩膀:“你不说,我现在就写信。信明天就能到萨摩。”
“我说!”俘虏突然吼出来,“我说!水寨在黑礁湾西口,有一道暗流通道,外面看不见。入口被珊瑚盖住,只有涨潮时才能进。”
张定远回头,对戚继光点头。
戚继光起身,走到沙盘前,拿起一面小红旗,插在黑礁湾西侧一处凹陷处。他又取出一面蓝旗,放在南隘口外林道。
“敌分三路。”戚继光说,“一路诱我于东滩,一路伏击北湾,主力趁乱登陆。他们想逼我军分散兵力,再逐个击破。”
张定远走到沙盘边:“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抓了你的人。”
戚继光看着他:“你怎么看?”
“先不动水寨。”张定远说,“让敌人以为计划未泄。我们在北湾设伏,等他们半渡时出击。火器营埋伏东滩,用虎蹲炮压制疑兵。再派一队精锐绕后,等他们撤退时烧掉水寨。”
戚继光沉默片刻,提笔写下三道军令。
第一道:命火器营即刻集结,天亮前进驻东滩预设阵地,伪装成主力调动迹象,引敌深入。
第二道:调两百轻步兵,由副将统领,连夜绕道北湾后山,埋伏林道两侧,待敌军登陆过半时封杀退路。
第三道:选三十名水性好、擅潜行的士卒,配短刃与火油包,今夜潜入黑礁湾,查明水寨结构,待总攻时焚毁船只。
军令写完,传令兵进来取走。帐内只剩两人。
张定远低头看沙盘,手指划过北湾到林道的距离:“他们走这条路,最多半个时辰能到前线。我们的时间不多。”
戚继光点头:“你伤还没好,这趟不用去。”
“我是火器营统领。”张定远说,“东滩布防我最熟。我去盯装药、校距,确保第一轮炮打得准。”
戚继光看他一眼:“右臂抬不起来,怎么指挥?”
“左手也能打旗语。”张定远说着,从桌上拿起一支短旗,用左手比了个“准备”手势。
戚继光没再拦。
张定远走到案前,拿起笔,在纸上列出火器营所需物资清单:炮弹二十枚,火药六十斤,引信三十根,备用炮架两具。他写完,交给亲兵送去工坊。
帐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卫兵进来报告:“将军,另一个俘虏醒了,也在后帐。”
张定远起身就走。
后帐里,第二个俘虏刚被松开嘴里的布条,正咳嗽。张定远站在他面前,用倭语问:“你们的进攻时间是哪一刻?”
俘虏抬头,冷笑:“我不知道。”
张定远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萨摩井上氏”,推到他眼前:“你哥哥叫藤原,去年被征去打仗,死在朝鲜。你娘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官府说你是逃兵,她已经被赶出村子。”
俘虏脸色变了。
“你现在不说,我们明天就发榜。说你们是倭寇细作,全家株连。你娘会饿死在路边。”
俘虏呼吸急促,终于开口:“初五子时,潮水最高。那时从入海口进,船能直接靠岸。”
张定远回头,对戚继光点头。
戚继光立即下令:“传令各部,初四夜间完成布防,初五寅时前进入阵地,静默待命。”
命令传下去后,帐内安静下来。
张定远坐在案边,开始整理敌情摘要。他左手写字慢,但一笔一划写得很清楚。南隘口伏兵八百,东滩疑兵三百,水寨藏船五十,进攻时间初五子时。
他写到最后一条时,笔尖顿住。
不对。
山本不会只靠一次突袭。
他抬头看向戚继光:“他们有没有后备计划?比如,如果水寨被发现,会不会改走别的路线?”
戚继光皱眉:“你怀疑还有别的据点?”
张定远没回答。他盯着沙盘,手指慢慢移到台州海岸线另一端——一处未标记的小海湾。
那里太安静了。
他刚要开口,帐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卫兵冲进来:“将军!工坊急报——昨夜送去的图纸,地下密室锁被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