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初冬,邺城被一层化不开的寒凉笼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宫墙之上,连平日里喧嚣的朱雀大街都敛去了往日的繁华,唯有纸钱焚烧后的灰烬,伴着呜咽的寒风,在街巷间打着旋儿,像是无数细碎的哀鸣缠绕着邺城。
停灵三日,今日是曹昂大公子出殡的日子。
王宫内,白幡林立,素幔低垂,每一处角落都浸透着刺骨的悲戚。灵堂前的长明灯跳动着微弱的火焰,映照着供桌上曹昂的牌位,“魏公长子曹公修之位”九个鎏金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寂的光,仿佛也在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公子垂泪。三日来,宫中哭声未绝,从嫡母丁夫人撕心裂肺的恸哭,到年幼弟妹懵懂的抽泣,再到仆从们小心翼翼的啜泣,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悲伤之网,将整座王宫裹挟其中。
时辰将至,司仪官身着素服,手持铜铃,缓步走到灵堂中央,沉声道:“吉时已到,起灵——”
铜铃“叮铃”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也拉开了出殡大典的序幕。
率先走出灵堂的是曹操与丁夫人。曹操一身玄色素服,腰间系着白色麻带,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角的皱纹似乎在这三日间深了许多,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沉痛。他没有哭天抢地,却将那份丧子之痛压在了每一个沉重的步伐里,脊背依旧挺直,只是那挺直的背影,此刻却带着一种孤绝的落寞。
丁夫人走在曹操身侧,她身着粗麻布孝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往日里温婉端庄的面容此刻毫无血色,双眼红肿如桃,泪痕早已在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每走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若非曹操暗中扶着她的肘部,恐怕早已支撑不住。
紧随其后的是曹子曦,她怀中紧紧抱着三岁的曹叡。一身素白孝衣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原本圆润的脸颊消瘦了一圈,下颌线变得清晰可见,唯有一双眼睛,虽红肿不堪,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坚韧。曹叡穿着小小的孝服,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小手紧紧抓着曹子曦的衣襟,感受着姑母怀抱中的颤抖。
丁婧妍牵着八岁的曹悦走在曹子曦身后。她此刻亦是一身素衣,眼眶通红,一手紧紧攥着衣角,一手牵着曹悦的小手。曹悦满脸泪痕,小手紧紧抓着丁婧妍的手,时不时抬头望向棺椁,眼神中带着悲痛。
这支由至亲组成的队伍走在棺椁之前,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踩在众人的心上。那具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椁,由八名精壮的卫士抬着,棺椁上覆盖着巨大的白色丝帛,丝帛上绣着繁复的云纹,四角悬挂着沉甸甸的铜铃,随着抬棺卫士的步伐,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更添几分悲凉。
棺椁之后,是夏侯惇、曹洪、曹丕等宗室亲眷。夏侯惇身着铠甲,外罩素袍,独眼之中满是沉痛,他是看着曹昂长大的,这位侄子的勇武与仁厚,一直深得他的喜爱,如今骤然离世,让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也难掩悲戚。曹洪跟在夏侯惇身侧,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他,此刻也敛去了所有神色,脸上只剩下凝重与哀伤。曹丕走在宗室队伍的中间,他身着素服,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那微微握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曹昂作为长子,一直是他世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如今曹昂离世,他心中既有兔死狐悲的伤感,也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队伍缓缓走出宫门,早已等候在宫外的文武百官见状,纷纷整齐地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无人敢抬头。官员们身着统一的素色朝服,黑压压的一片跪满了宫门前的广场,空气中只听得见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隐约的啜泣声。他们之中,有跟随曹操多年的老臣,也有新晋的官员,无论资历深浅,此刻都怀着同样的悲痛与敬畏,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大公子送行。
宫门前早已备好马匹,皆是披挂着白色的鞍鞯,马鞍旁系着白色的绒球,与这送葬的氛围相得益彰。曹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扶着丁夫人上马,丁夫人的身体依旧在颤抖,坐上马鞍后,双手紧紧抓住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曹操见她坐稳,才转身骑上另一匹早已备好的黑马,这匹马是他的坐骑,此刻也卸下了往日的铠甲装饰,只留素色鞍具。
曹操勒住马缰,目光扫过身后长长的送葬队伍,扫过跪倒在地的百官,扫过那具承载着他长子英魂的棺椁,喉咙滚动了一下,压抑着心中的悲恸,用一种沙哑却依旧威严的声音大声喝道:“上马,出殡——”
这一声号令,像是一道惊雷,打破了空气中的凝滞。瞬间,所有宗室亲眷纷纷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随着马匹的移动,众人腰间系着的白色麻带、头上戴着的白巾随风飘动,无数白色的纸花从马背上散落下来,顺着秋风漫天飞舞,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白雨,将整座邺城都染上了哀戚的颜色。
送葬队伍缓缓前行,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百姓,他们大多身着素衣,手中拿着纸钱或白色的绢花,默默地看着队伍经过,不少人眼中含着泪水,低声啜泣着。人群中,有许多来自亳州的乡亲,他们或是当年跟随曹操一同起兵的旧部家属,或是曹氏族亲的同乡,得知曹昂出殡的消息,特意从四面八方赶来送行。
“那就是曹大公子的棺椁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望着缓缓移动的棺椁,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水,“大公子仁厚啊……”
“这么好的一位公子,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呢……”旁边一位妇人抹着眼泪,声音哽咽,“我家孩儿还说,长大了要像曹大公子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议论声很低,却清晰地传到了队伍之中。曹子曦听到乡亲们的话语,眼眶愈发红肿,怀中的曹叡似乎感受到了姑母的悲伤,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胸口,用稚嫩的声音安慰道:“姑母,不哭……”
曹子曦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侄儿,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她强忍着泪水,轻轻吻了吻曹叡的额头,“姑母没哭,叡儿乖”
就在这时,曹子曦感觉到一道炙热而担忧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转过头,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人群的边缘,甄宓正站在父亲甄逸和兄长甄尧的身后,静静地望着她。
甄宓身着一袭淡素色的衣裙,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依旧,却也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憔悴。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曹子曦身上,眼中满是心疼与担忧。自从上次分开,甄宓便日夜牵挂着曹子曦,知道她与曹昂兄妹情深,必然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如今亲眼见到曹子曦,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消瘦了许多,眼底的青黑更是遮不住,显然这几日未曾好好休息,甄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曹子曦看到甄宓,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扯出一抹极其勉强的微笑。她知道甄宓担心自己,只是此刻身处送葬队伍之中,不便多言,只能对着甄宓无声地唇语:“我没事,别担心”
甄宓看着她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愈发心疼,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同样用唇语回应:“要好好吃饭”
简单的五个字,却包含了无尽的牵挂。曹子曦看着甄宓泛红的眼眶,心中一暖,用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就在这时,怀中的曹叡突然扯了扯曹子曦的胳膊,小脸上满是不安,声音带着哭腔:“姑母,我害怕……”
周围的哭声、纸钱燃烧的味道、漫天飞舞的白幡,还有那沉闷的铜铃声,都让这个三岁的孩子感到恐惧。曹子曦立刻收回视线,低下头,温柔地看着曹叡仰起的小脸,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叡儿不怕,有姑母在。记住昨日姑母和你说的话,待会到了陵前,照做便可,知道吗?”
昨日夜里,曹子曦特意找了曹叡,简单地告诉了他今日出殡的流程,教他该如何行礼,如何祭拜。曹叡虽然不完全明白这些仪式背后的意义,但他知道姑母不会骗自己,也知道这是为了父母,于是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小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郑重:“我知道了,姑母会像父亲那样保护叡儿的”
听到“父亲”二字,曹子曦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她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不让泪水掉下来,只是用力抱紧了曹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的,叡儿说的对,姑母会一直保护你和悦儿的”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头顶铅灰色的天空,秋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曹子曦在心中默默发誓:哥哥,你放心地去吧。小时候你总是护着我,不让我受一点委屈,如今你不在了,我会像你当年保护我一样,好好护着悦儿和叡儿,不让他们受任何伤害,一定让他们平安长大,成为像你一样正直、勇敢的人。
送葬队伍一路向北,缓缓离开了邺城。路途遥远,加之队伍行进缓慢,等到抵达位于城外万安山的曹昂陵墓时,已是夕阳西下。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洒在陵墓的封土之上,给这座冰冷的建筑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却丝毫驱散不了空气中的悲凉。
整整一天的跋涉,所有人都已是疲惫不堪。棺椁被缓缓抬入地宫,按照礼制安放妥当。除了曹操、丁夫人、曹子曦、曹悦、曹叡这几位至亲,其他宗室亲眷和文武百官均已按照安排返回邺城,只留下百名精卫在陵外等候。
地宫内空旷而肃穆,只有长明灯的火焰在跳动,映照着墙壁上雕刻的吉祥纹饰。曹操站在棺椁之前,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曹悦和曹叡身上,声音低沉而严肃:“叡儿,悦儿,跪下”
曹悦虽然年幼,但也感受到了此刻气氛的庄重,随即拉着曹叡一同跪倒在地,小小的身躯挺直,按照昨日教的礼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内回荡,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却也透着一丝虔诚。
曹子曦看着两个孩子跪拜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她也缓缓跪了下来,对着曹昂的棺椁,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每一下都饱含着她对兄长的思念与承诺。“哥哥,嫂嫂,”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却异常坚定,“你们放心去吧,两个孩子我会用生命守护的,定会护他们周全,教他们成人,绝不辜负你们的托付”
一句句承诺,像是重锤一般敲击着曹操的心。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曹叡,那眉眼间依稀有曹昂小时候的模样,一样的清澈,一样的倔强。一瞬间,曹操的心中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曹昂已逝,但叡儿是他的骨肉,若是将叡儿立为继承人,也算是对曹昂的一种补偿,更是对这位长子英魂的告慰。
可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曹操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布满皱纹、伤痕累累的手,掌心的老茧坚硬如铁,那是常年握剑、执掌兵符留下的痕迹。这双手提醒着他,他已经老了,岁月不饶人,他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连年的征战和政务操劳,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培养曹叡,等到曹叡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他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到那时,基业未稳,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一个年幼的主公,如何能镇得住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和老谋深算的大臣?
曹操的目光落在曹昂的牌位上,心中充满了愧疚与无奈。昂儿,为父对不起你。你本是曹家未来的希望,却不幸早逝,留下孤女幼子。为父何尝不想将你的孩子立为世子,完成你未竟的心愿?可现实如此,为了曹家的基业,为了天下的安定,叡儿往后,或许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宗亲,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这或许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排。
曹操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空旷的地宫内显得格外沉重。他走上前,扶起了曹子曦,又弯腰将曹叡和曹悦抱了起来,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声音柔和了许多:“好了,起来吧
丁夫人自始至终都沉默着,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棺椁旁,目光痴痴地望着那具冰冷的棺木,仿佛魂魄都随着曹昂一同去了。曹操看着妻子憔悴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丁夫人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有些悲伤,终究只能自己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