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之上,气氛正酣。
几杯烈酒下肚,那本就头脑简单、性情粗豪的三头蛟侯通海已是面红耳赤。
他见众人都展示了武功,唯独主位上的欧阳锋一直稳坐钓鱼台,不由得多喝了几杯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竟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起身。
大着舌头嚷道:“欧……欧阳老神仙!”
“您……您是天下闻名的五绝高人,西……西毒!”
“俺们这些粗人的把式入不了您的法眼。”
“您……您老也露一手绝活,让俺们开开……开开眼呗!”
他这一起头,帐内气氛顿时像被泼了瓢热油般炸开。
彭连虎先是端着酒杯顿了顿。
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
方才众人轮番耍弄拳脚时,欧阳锋只捻着杯沿冷笑。
那副“你们皆是跳梁小丑”的模样,早让他心里憋了点不痛快。
此刻借着酒劲,他索性将杯子往桌案上一墩。
酒液溅出几滴也不在意。
粗着嗓子附和:“侯兄弟这话在理!”
“欧阳先生可是五绝里的人物,咱们这些粗人练的把式,哪配在您面前现眼?”
“今日难得凑齐,您老就露一手,也让咱们开开眼界,往后走江湖也好有个吹嘘的由头!”
说罢还故意朝沙通天挤了挤眼。
脸上满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促狭。
沙通天捋着颔下短须。
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软鞭。
方才他耍鞭时,特意在欧阳锋面前多晃了两下。
可对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怠慢劲儿早让他心里犯了嘀咕。
此刻见有人带头,他也放下顾忌。
身子往前探了探。
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殷勤:“是啊欧阳先生!”
“您老的本事,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今日您若肯赐教,便是我等的福气!”
嘴上说得恭敬。
眼底却藏着几分试探。
倒要看看这“西毒”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神乎其神,还是故意摆架子唬人。
帐内梁子翁,灵智上人,还有黄河四鬼也跟着附和起来。
他们有人拍着桌子叫好。
有人举着酒杯劝请。
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满是对欧阳锋“老神在在”的不满。
凭什么众人都得卖力表演,唯独他能端着架子坐享其成?
就连一直坐在欧阳锋旁侧的完颜康,也忍不住看向欧阳锋。
他虽对欧阳锋恭敬有加,可少年人骨子里的好奇哪能按捺得住?
方才见众人表演时,他就偷偷打量过欧阳锋。
见对方始终纹丝不动,心里早已塞满了疑惑:这“西毒”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
此刻被众人的起哄声一勾,更是按捺不住。
一双眼睛亮得像燃着的火苗。
灼灼地盯着欧阳锋。
连呼吸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只盼着对方能点头应下。
面对帐内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以及众人眼中或期待、或试探、或藏着不满的目光,欧阳锋依旧稳稳坐在主位上。
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酒盏边缘。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
可他的眼神却像结了冰的寒潭,没有半分波动。
待侯通海的叫嚷声落,他才缓缓抬眼。
目光扫过帐内众人。
从彭连虎的刻意逢迎,到灵智上人的暗藏愠怒,再到黄河四鬼的咋咋呼呼。
最后落在完颜康满是好奇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在意。
只有彻骨的淡漠与居高临下的睥睨。
仿佛眼前这群吵嚷的江湖人,不是能与他对坐饮酒的同辈或后辈。
而是围着食盆打转、扰人清净的蝼蚁。
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不是笑意,更像不屑的嘲讽。
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
似冷风刮过枯叶,没有半分暖意。
听不出是认可还是嘲讽,却让帐内的喧闹莫名顿了半拍。
他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那份沉得住气的冷静,配上周身散出的压迫感,倒比直接呵斥更让人心里发怵。
仿佛众人的起哄,在他眼里不过是孩童打闹。
根本不配他动气。
更不配他出手。
一旁的欧阳克将叔叔的神色瞧得真切。
瞬间明白叔叔的心思:以叔叔的宗师身份,岂会像街边艺人般,被人一哄就亮本事?
这分明是折辱!
他唰地一声收起折扇。
扇骨合拢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原本带笑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眼底翻着厉色。
目光直直射向侯通海。
声音像淬了冰:“混账东西!”
“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来撺掇我叔叔?”
“我叔叔乃武林大宗师,五绝之‘西毒’。”
“一身本事是用来平定江湖、震慑宵小的,岂是供尔等取乐的街边卖艺之人?”
他顿了顿。
折扇指着帐内众人。
语气更沉:“尔等仗着几分酒意,便敢在此无礼叫嚣,真当我白驼山无人?”
“再敢聒噪半句,休怪我不讲情面,让你们知道知道,对宗师不敬的下场!”
众人被欧阳克这番话训得脑袋发懵。
再抬眼看向主位上的欧阳锋。
他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
指尖还在摩挲酒盏。
可脸色比之前更冷了几分。
那双眼睛里似藏着剧毒,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每个人都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这位可不是好脾气的善茬。
是喜怒无常、出手狠辣,连活人都能用来练毒的“西毒”!
彭连虎悄悄敛了脸上的促狭。
端起酒杯假装喝酒。
不敢再抬头。
灵智上人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肥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黄河四鬼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连大气都不敢喘。
方才还热闹的帐内,瞬间陷入死寂。
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众人讪讪地坐回原位。
低着头闷头喝酒吃菜。
连夹菜的手都带着几分僵硬。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冷意。
再没人敢提“露一手”的话。
宴席结束后,欧阳锋并未回帐休息。
而是对众人淡淡道:“诸位若有兴致,可随我去山谷前一观。”
众人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皆不敢违逆,纷纷跟上。
完颜康更是亦步亦趋。
心中充满了好奇。
来到襄阳城外那连绵的山谷入口处。
只见欧阳锋轻轻一挥手。
早已等候在远处的白驼山下属得令。
立刻牵着一队长长的骆驼队伍走来。
这些骆驼并非中原常见的黄驼。
而是通体雪白的白驼。
足有数百头之多!
每头白驼的背上,都稳稳驮着两个硕大的、用特殊材料编织而成的箩筐。
筐口被紧紧扎住。
看不清里面是何物。
但隐隐有窸窣之声传出。
在欧阳锋的示意下,白驼山弟子们迅速解开箩筐。
将其倾覆在地!
下一刻,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毒蛇如同被捅破堤坝的洪水,顺着箩筐边缘疯狂倾泻而出。
猩红的赤链蛇像跳动的火焰,身上的环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金环蛇与银环蛇交织着,黑白、金黄的条纹缠绕成一片,活像地面突然绽开的毒花。
眼镜蛇刚落地便猛地扬起脖颈。
扁平的蛇头吞吐着分叉的信子。
发出威胁性的“嘶嘶”声。
还有通体翠绿的竹叶青。
贴着地面快速游走。
蛇尾扫过石子,留下细碎的声响。
不过瞬息间,成千上万条毒蛇便铺满了山谷入口的大片地面。
它们层层叠叠地扭曲蠕动。
有的互相缠绕着往前涌。
有的则独自探着脑袋四处张望。
密集的蛇身几乎遮住了原本的黄土。
放眼望去,全是不断起伏的“蛇浪”。
空气中瞬间被一股浓烈的腥膻气填满。
那气味混杂着蛇鳞的冷腥与潮湿的土味。
呛得人鼻腔发痛。
连呼吸都忍不住屏住。
众人粗略数了数。
单是眼前能看到的毒蛇,便已过万。
更别说还在源源不断从箩筐里涌出的。
这哪是“一群蛇”。
分明是一片能吞噬一切的“毒海”!
十几名白驼山弟子从怀中掏出竹笛。
笛身泛着暗哑的棕光,似是常年沾染蛇鳞气息。
他们分站成半圆。
嘴唇贴上笛孔。
一串古怪的调子便悠悠飘出。
那旋律既不悠扬也不激昂。
反倒带着几分黏腻的缠绕感。
像毒蛇吐信时的嘶嘶声。
又似潮湿山谷里的阴风。
听得人耳尖发麻。
吹着曲子,他们脚步沉稳地向山谷入口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蛇群空隙间。
仿佛早与这些毒物达成了默契。
原本在地面上扭曲蠕动的数万条毒蛇,听到笛声后竟像得了指令般,纷纷停下躁动。
赤链蛇收住了分叉的信子。
金环蛇不再原地盘旋。
连最具攻击性的眼镜蛇也缓缓垂下了扬起的脖颈。
它们循着笛声方向。
一条接一条地摆动身体。
汇成数道青黑相间的“蛇流”。
跟在白驼山弟子身后。
浩浩荡荡向山谷里游去。
蛇身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吐信的“嘶嘶”声,混着古怪的笛声,在空旷的山谷口织成一张令人头皮发麻的网。
王府众人哪见过这等场面?
彭连虎攥紧了腰间的判官笔。
指节泛白。
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狠劲早没了踪影。
只一个劲地往后退。
靴底蹭着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眼神死死盯着脚边游过的毒蛇。
生怕哪条突然转头咬来。
沙通天更是将软鞭握得笔直。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只盼着这些毒物能快点离开。
几条银环蛇不知是没跟上大部队,还是被人身上的酒气吸引,竟蜿蜒着朝人群游来。
青白色的环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啊!”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低呼。
有人吓得直接跳了起来。
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脸色比纸还白。
就在这混乱间,众人却发现了诡异的一幕。
所有毒蛇经过欧阳锋和欧阳克身边时,都像遇到了无形的屏障。
自动绕开三尺远。
在两人周围空出一片干净的地面。
欧阳锋负手而立。
目光淡漠地望着蛇群涌入山谷。
仿佛脚下的毒蛇只是寻常草木。
欧阳克则摇着折扇。
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眼神里满是对这些毒物的掌控自如。
侯通海本就胆小。
此刻见一条竹叶青顺着他的裤脚往上爬。
翠绿的蛇身几乎要缠上他的脚踝。
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哪里还顾得上江湖人的面子?
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
扯着嗓子带着哭腔朝欧阳克喊:“欧阳公子!”
“欧阳少侠!”
“快救救我!”
“这长虫……这长虫要爬我身上了!”
“快让它们走啊!”
“求求您了!”
一边喊,一边拼命甩着腿。
可那竹叶青却像粘在他裤脚上似的,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看得周围人也跟着心头发紧。
欧阳克见状,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他这才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几个小瓷瓶。
分发给众人。
傲然道:“将此药粉撒在衣襟鞋袜之上便可。”
“此乃我白驼山特制的避蛇药粉。”
众人哪敢有半分迟疑。
慌忙接过欧阳克递来的瓷瓶。
拔开塞子便将药粉往衣襟、袖口和鞋袜上撒。
白色粉末刚一落地。
原本还在脚边游走的毒蛇便像被烫到一般。
猛地停下动作。
蛇头微微后仰。
吐着信子避开药粉气息。
纷纷调转方向往远处游去。
不过眨眼间,众人周围便空出了一圈安全地带。
再无半条毒蛇靠近。
直到这时,众人才敢大口喘气。
手心里的冷汗顺着指缝往下淌。
有人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
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方才被蛇群包围的恐惧仍未散去。
欧阳克见状,缓缓摇开折扇。
扇面上的白驼图案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他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
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豪:“诸位现在该明白了吧?”
“这药粉不过是我白驼山的寻常物什。”
“真正厉害的,是我叔叔独创的‘牧蛇之术’!”
“他老人家穷三十年心力,翻遍西域古籍,才将这等旷古绝今的手段练到极致。”
“放眼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说罢,他抬手指向山谷深处。
那里的蛇群仍在笛声指引下浩浩荡荡涌入。
青黑相间的“蛇流”在山谷间蜿蜒。
如同一条活过来的巨蟒。
“叔叔早已得知,全真教的叛徒赵志敬就躲在这山谷里。”
“你们也瞧见了,这山谷幽深,岩缝洞穴不计其数。”
“便是派千军万马搜寻,也如大海捞针。”
“可我叔叔只需这数万饥蛇,便能将整个山谷搜个底朝天!”
“这些毒蛇已饿了整整半月,凶性早就被激了出来!”
“它们的鼻子比猎犬还灵。”
“无论是藏在树梢上、岩缝里,还是深不见底的洞穴中,只要有活物的气息,便绝逃不过它们的追捕!”
“若没有我白驼山的避蛇药粉,便是一只苍蝇、一只老鼠,也会被它们撕成碎片!”
“那赵志敬,除非他能钻到地心去,否则今日必被这些毒蛇逼出来,无处可藏!”
提到欧阳锋,欧阳克的语气更是充满了崇拜。
连眼神都亮了几分。
“江湖上那些丐帮弟子,不过是养几条毒蛇唬人,便敢自称‘玩蛇行家’,真是可笑至极!”
“便是丐帮帮主亲临,拼尽全力也只能驾驭几十条毒蛇,这已是极限。”
“可我叔叔不同,他是天纵奇才。”
“不仅武功冠绝天下,这御蛇之术更是独步江湖。”
“数十万条毒蛇在他手中,便如自己的手臂一般灵活。”
“想让它们往哪去,便往哪去,半分不差!”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山谷。
看着那些毒蛇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
在笛声中整齐划一地前进。
没有一条擅自脱离队伍。
那场面既壮观又恐怖。
再想起欧阳克的话。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哪里是“武功”。
分明是超出人力的神魔手段!
他们再次转头看向欧阳锋。
那位始终负手立在原地的“西毒”。
依旧沉默不语。
目光淡漠地望着蛇群。
仿佛眼前这震撼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此刻,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里,早已没了半分之前的试探或不满。
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惊骇与恐惧。
直到这时,他们才真正读懂“西毒”二字的分量。
那不止是武功的毒辣。
更是能驾驭世间最阴毒之物、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力量!
欧阳锋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可这万蛇奔腾、横扫山谷的景象,便是他向所有人亮出的最有力的宣言。
无需亲自动手,便足以震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