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剂的微弱荧光在黑暗中晕开一小片惨绿的光域，勉强照亮徐嘉苍白汗湿的额头。张茜刚刚完成又一次例行检查，动作精准而疏离，留下几句冰冷的注意事项后便转身离开，回到仓库另一头她常待的角落，继续擦拭那似乎永远擦不完的武器零件。
王彬在外围巡逻，沉重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江驰和林薇薇在更深处休息，呼吸平稳，显然在全力恢复。废弃仓库里，暂时只剩下镣铐锁链偶尔摩擦的细响，以及火堆余烬噼啪的微声。
徐嘉靠在冰冷的管道上，闭目忍受着身体内部啮咬般的疼痛与麻痒。张茜用的药很有效，甚至可能掺了点非常规的东西，骨折处的愈合速度快得惊人，能量也在缓慢回流，但这过程本身无异于另一种酷刑。
一阵极轻的、带着犹豫的脚步声靠近。
他睁开眼。林笑站在几步开外，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他对视。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她那张与林薇薇有几分相似、却总是精心修饰的脸上多了几分陌生的脆弱和…不安。
“喝点水吧。”她把杯子递过来，声音比平时低软许多，“张茜说你需要补充水分。”
徐嘉没有立刻去接。他只是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送上门的、不知是真是假的礼物。这种沉默的注视让林笑更加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壁。
半晌，他才缓缓伸手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水洒出来一些，溅在灰尘里，形成深色的斑点。
“谢谢。”他声音依旧沙哑，听不出情绪。
林笑像是完成了某个艰巨任务，松了口气，却没有离开。她站在原地，目光游移，最终落在他脚踝那副丑陋的镣铐上，眉头微微蹙起。
“他们…没必要这样锁着你。”她小声说，像是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你都伤成这样了…”
徐嘉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是吗？你觉得我看起来…值得信任？”
林笑勐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更低了：“…至少，现在我们是…一边的？”
“一边？”徐嘉轻轻重复，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荒谬性，“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还是因为，我现在有点‘用’？”他的目光扫过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林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
林笑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刺痛了。那点短暂的柔软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后的羞恼和习惯性的防御姿态。“随你怎么想！反正…反正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不想死就得合作！”
“合作。”徐嘉点点头，将杯子里剩下的水慢慢喝完，喉结滚动，“很好。那就来点实际的‘合作’吧。”
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尽管被镣铐锁着，却依然带着某种迫人的气势。“告诉我，我‘昏迷’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什么。关于‘遗产’的风声，到底传到了什么地步？除了系统，还有哪些势力在动？”
他的眼神锐利，不再是刚才那副虚弱任人拿捏的模样。
林笑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和直接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我知道的也不多…就是去弄补给的时候，在黑市边缘听到些零碎消息…”
“说”徐嘉的语气不容置疑。“有人说…‘摇篮’爆炸时，像是有什么东西‘醒’了，能量波动很奇怪，不像毁灭，更像…某种信号发射…”林笑努力回忆着，语速很快，“好几个以前隐藏得很深的组织都冒头了，‘暗影商会’、‘掘墓人’、还有信奉什么‘虚空低语’的邪教…都在打听‘遗产’的消息，开价高得吓人…”
徐嘉目光微闪。这些名字他有的听过，有的则很陌生。水比想象中更深。
“还有…”林笑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有传言说，系统内部也出了问题…好像因为‘摇篮’的失控和‘遗产’的显现，产生了分裂…有一部分单位…失去了联系，或者…活跃得异常…”
内乱？徐嘉心脏勐地一跳。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果系统自身出现裂痕…
他看着林笑，她因为透露这些信息而显得有些紧张，手指绞在一起。这些情报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无疑极具价值。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忽然问，声音放缓了些，“你可以什么都不说。”
林笑愣住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看到他这副狼狈锁困的样子，生出些兔死狐悲的错觉？或许是想证明自己并非毫无用处？又或许…只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这个人是徐嘉。
我…她最终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觉得，你知道得多一点，对我们…活下去…或许有帮助。
徐嘉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双总是算计深藏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活下去…”他低声重复，像是冷笑，又像是喟叹。“是啊，首先得活下去。”
他忽然抬起被镣铐锁住的脚，金属链条发出哗啦的声响。“那能不能先体现一点‘合作’的诚意？这东西，戴着实在不方便恢复。”
林笑吓了一跳，勐地抬头，连连摆手：“不…不行！这个是江驰和王彬决定的！我…我没办法…”
“你不是有开锁的小玩意儿吗？”徐嘉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总是藏着各种小工具的口袋，“以前没见你这么守规矩。”
林笑的脸再次涨红，这次是因为窘迫和被揭穿。“那…那是以前！现在情况不一样！”
“是不一样了。”徐嘉靠回管道，语气重新变得淡漠，“以前你是林大小姐，现在…”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比说出来的更刺人。
林笑的脸色由红转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仓库里陷入一种令人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快地看了一眼仓库其他方向，确认无人注意这边。然后，她咬咬牙，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顶端带有微型探针的金属丝。
“我…我只能帮你松一点…让你舒服些…”她声音发颤，蹲下身，手指颤抖地将金属丝探入锁孔，“不能完全打开…不然他们肯定会发现…”
徐嘉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蹲在自己脚边，笨拙而紧张地鼓捣着那副镣铐。她的发顶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微微颤抖着。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与这废墟格格不入的甜香，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响动，镣铐并没有打开，但锁链的长度似乎被调整了，活动的范围大了些许。
林笑迅速收回工具，像做贼一样站起身，后退两步，胸口微微起伏，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样…应该可以了…”
徐嘉动了动脚踝，确实松快了些。他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复杂、行为矛盾的女人。
“谢谢。”他再次说道，这次的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辨明的意味。
林笑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了，慌乱地点点头，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这个角落，回到了火光能照亮的地方，仿佛离他远一点就能获得安全感。
徐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阴影交界处，脸上的淡漠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人能懂的晦暗。他轻轻转动着获得些许自由的脚踝，锁链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活下去然后，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幽光摇曳，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交易已经开启，筹码已然落下。而这刚刚松动的镣铐，或许正是打破平衡的第一个信号。
夜还很长，仓库沉入一种虚假的安宁。火堆余烬苟延残喘，释放着最后一点稀薄的热量与明灭不定的红光，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体上，如同幢幢鬼影。
林笑逃也似的回到相对明亮的火堆旁，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指尖残留着触碰锁孔和徐嘉冰冷脚踝的触感，一阵阵发麻。她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不敢回头看那个阴暗的角落，仿佛那里盘踞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怪兽。她后悔了，强烈的后悔伴随着恐惧席卷而来。为什么要多事？为什么要心软？徐嘉那种人，根本不会感激，只会计算利弊，寻找可乘之机。如果被江驰或者王彬发现…她打了个寒颤，不敢想象后果。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另一侧，江驰忽然动了一下，睁开眼。幽蓝的微光在他眼底一闪而逝，他缓缓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新生左臂的关节，晶体鳞片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状态恢复得很快，潘多拉的力量赋予了他非人的韧性与愈合能力。
几乎同时，我也从浅眠中清醒。体内的暗红印记依旧沉寂，但精神力恢复了些许，感知如同细腻的蛛网，重新悄然铺开，捕捉着仓库内每一丝能量流动和细微声响。自然，也包括了那个角落里，镣铐锁链活动范围明显增大的、不和谐的摩擦声。
我的目光与江驰的在昏暗中相遇，无需言语，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察觉。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了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无声地做了个“盯着”的手势。
王彬巡逻回来，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气，他粗粝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林笑紧绷的背脊和徐嘉那片更显沉寂的阴影处略微停顿了一瞬，鼻子里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哼，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给将熄的火堆添了点能找到的碎木。
张茜结束了她的武器维护，将脉冲手枪插回腿侧，站起身，走到仓库中央一小块相对空旷的地方。她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屏幕略有裂痕的便携式终端，手指飞快地在上面操作着，冷白色的屏幕光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根据徐嘉提供的信息碎片，结合‘摇篮’爆发时的能量频谱逆向推导，‘遗产’坐标下一次可能出现的波动峰值，预计在七十二小时后，位于东南方向，直线距离约一百五十公里处的废弃区域。”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清晰冷静，像是在做战术简报，“该区域旧时代代号‘焦土’，曾进行过高强度能量试验，地理环境复杂，能量背景噪音极高，有利于干扰系统追踪，但也存在未知风险。”
她将终端屏幕转向我们，上面显示着简陋的地形图和一条不断微调修正的路径。“这是最优行进路线，尽可能规避已知监控节点和主要势力活动范围。”
“焦土…”王彬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凝重，“那地方邪门得很，听说以前进去的勘探队没几个能全须全尾出来的。能量乱流能搅烂精密的指南针，还有说里面藏着变异生物的。”
“风险与收益并存。”张茜收回终端，“系统必定也会向该区域倾斜资源。这是我们目前获得的最佳线索。”
“那就去。”江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总比在这里发霉强。”他的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徐嘉的方向，“带着我们的‘钥匙’和‘地图’。”
徐嘉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我知道他醒着，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笑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天亮前出发。”我最终开口，定了下来，“王彬，负责前哨侦查。张茜，继续监控能量波动和系统通讯频段。林笑，”我顿了顿，“你负责看守徐嘉，确保他‘状态稳定’。”
林笑勐地抬头看我，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触及我平静无波的目光后，又勐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是。”
任务分配完毕，仓库内再次陷入沉默，却比之前更加暗流涌动。
后半夜，气温降得更低。寒风从破洞钻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靠墙假寐，感知力却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蔓延。我“看”到林笑蜷缩在火堆边，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抖，时不时用惊恐的眼神飞快地瞟一眼徐嘉的方向。
我看到徐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但呼吸频率发生了极细微的改变，他在默默调动着刚刚恢复的那一丝微薄能量，尝试冲击体内某些封锁的节点，动作极其隐蔽小心。
我还看到…更远些的地方，在仓库外呼啸的风声中，夹杂了一丝极不自然的、频率极高的嗡鸣，一闪即逝，仿佛某种隐形的造物高速掠过夜空。
系统的侦察单位？还是其他窥探“遗产”的势力？
它们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就在这时，徐嘉那边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伴随着锁链极其轻微的哗啦声。
他冲击节点似乎遇到了麻烦，能量反噬，痛苦骤然加剧。
几乎是同时，一直高度紧张关注着那边的林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勐地弹起身，下意识地就朝他那个角落冲了过去，跑了两步才勐地想起什么，僵在原地，进退两难，脸上写满了惊慌与矛盾。
“又怎么了？”王彬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他显然也没睡踏实。
“他…他好像…”林笑声音发颤，指着阴影处。
张茜已经拿起她的脉冲手枪，目光冷静地望过去。江驰也缓缓站起身，眼神玩味。
我走了过去。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看到徐嘉蜷缩着，额头布满冷汗，牙关紧咬，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痉挛，那副镣铐被他挣动得哗哗作响——得益于林笑之前那点“微不足道”的松动。
“旧伤发作了？”我语气平静地问。
徐嘉抬起眼，眼底布满血丝和痛苦，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狼狈与警惕。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艰难地点了下头。
“张茜”我看向技术官。
张茜上前，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直接扫描检测。“能量轻微逆流，局部组织损伤加重。建议注射镇静剂和额外镇痛剂。”她看向我，等待指令。
我点了点头。
林笑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地看着张茜给徐嘉注射，手指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注射完成后，徐嘉的痉挛渐渐平息，呼吸变得沉重，像是被迫陷入了昏睡。
“看好他”我对林笑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转身离开。
林笑站在原地，看着昏睡过去的徐嘉，又看看那副因为她而松动的镣铐，最后望向我们离开的背影，牙齿深深陷入下唇。
夜的确还很长。裂缝已经出现，猜忌的种子已然播下。
而黎明出发之后，等待我们的，将是更加莫测的“焦土”，以及隐藏在迷雾中的、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遗产的诱惑，足以让所有人与鬼，都显露出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