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阶段评审的顺利通过,以及那顿庆祝的日料晚餐,像一剂强心针,让曲松十连续几天都处于一种轻盈的愉悦之中。
她感觉自己与路回终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薄膜,似乎又薄了几分,透进了更多温暖的光亮。
然而,生活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旋律。
周五下午,曲松十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和继父隐隐约约的劝解声。
母亲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易察觉的疲惫,先是惯例询问了她的工作、生活,叮嘱她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曲松十一一应着,心里却隐约觉得母亲有话要说。
果然,寒暄过后,母亲语气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幺幺,下个月……你弟弟要参加一个暑期夏令营,费用有点高,你看你那边……方不方便……”
曲松十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心头那点因路回终而生的暖意,瞬间被一种熟悉的、微凉的滞涩感覆盖。
她不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
母亲重组家庭后,经济压力一直不小,虽然从未明说,但类似这样“不方便”的时候,总会第一个想到她这个已经工作、看似“独立”的女儿。
她理解母亲的难处,也愿意分担,但每次这种时候,那种“自己是外人”、“是那个需要不断付出以证明价值的存在”的感觉,便会不受控制地浮上来。
她渴望的是一个毫无负担、可以肆意停靠的港湾,而不是一个需要她不断输出能量去维持平衡的、小心翼翼的客居之地。
“需要多少?”曲松十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母亲报出一个数字,不算天文数字,但对于一个刚转正、在魔都生活成本高昂的年轻人来说,也绝不算轻松。
“好,我下周发工资后转给你。”
曲松十没有犹豫,答应了。
她习惯了不让他们为难。
电话那头,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又带着点愧疚,连声说:“哎,好,好。你自己也要用,别太省了……等你空了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
“嗯,知道了。妈,我这边还有点工作,先挂了。”
曲松十匆匆结束了通话。
放下手机,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声音、同事讨论的低语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
她独自坐在工位上,盯着屏幕上尚未完成的数值表格,眼神却有些失焦。
那股被掏空的感觉,混杂着源自童年、深植于骨髓的不安全感,悄然蔓延。
她不记得妈妈上一次打电话来是什么时候了,但是出来实习到现在转正,她没有收到过来自家里的一句关心。
哪怕一句最近怎么样。
下班回到家,屋子里静悄悄的。
路回终今晚有个应酬,还没回来。
曲松十没有开灯,摸黑换好鞋,把自己陷进客厅柔软的沙发里。
黑暗中,孤独感被放大。
白天的强颜欢笑此刻彻底卸下,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涌上心头。
她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试图汲取一点属于自己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玄关的灯亮了,光线有些刺眼。
路回终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和夜风的微凉。
她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沙发上的那个身影,小小的,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孤寂。
“怎么不开灯?”路回终放下包,语气如常,但脚步却下意识地放轻,走了过去。
曲松十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向她。
路回终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道身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没事,就想坐一会儿。”
曲松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鼻音还是泄露了一丝痕迹。
路回终在她身边坐下,没有靠得太近,却也没有保持惯常的社交距离。
她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稳的磐石,无声地分担着周围的暗流。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并不尴尬,反而有种被包容的安宁。
过了好一会儿,曲松十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路总……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家反而像个回不去的远方?”
这句话没头没尾,甚至有些矫情。
但路回终听懂了。
她见过曲松十的懂事和独立,也敏锐地察觉过她偶尔流露出的、对“家”这个概念的复杂情绪。
路回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平稳的语调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泥潭。重要的是,自己要学会建造方舟。”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静和力量。
她没有廉价的同情,也没有空洞的安慰,而是给出了一个方向——自救。
曲松十的心被轻轻触动。
是啊,路回终就是从那样窘迫的、视理想为奢侈品的泥潭里,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步建造起属于她的坚固方舟,走到了今天。
她羡慕,也更心疼。
她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勇敢地看向路回终的眼睛。
那里深邃,却不再让她感到害怕,反而像是蕴藏着能安抚一切风暴的宁静深海。
她下意识抓住了路回终西服外套的一角。
像是怕路回终会被她接下来的话吓跑。
可尽管如此,她也没敢抓太紧,因为知道自己抓不住,也舍不得路回终为难。
“那……”曲松十的心脏因为接下来的话而微微加速,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破釜沉舟的勇气,“路总……我以后,在私下……可不可以不叫你‘路总’了?”
路回终似乎微微一怔,看向她。
曲松十急忙解释,脸颊有些发烫:“我是觉得……我们……我们现在应该算是朋友了吧?私下还叫‘路总’,总觉得……太生分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我能叫你‘姐姐’吗?”
“姐姐”。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路回终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习惯了“路总”这个称呼所代表的距离和身份,也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
忽然有人,用这样依赖又带着点恳求的语气,想要打破这层界限,想要一个更亲密的、带着体温的称谓……
她看着曲松十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不被察觉的脆弱。
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沉默了几秒,就在曲松十以为希望渺茫,眼神即将黯淡下去的时候,路回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足够清晰。
曲松十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像落入了万千星辰。
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将她紧紧包裹,驱散了所有阴霾。
她忍不住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唤了一声:
“姐姐。”
这一声,比刚才那声试探性的询问,多了十分的笃定和亲昵。
“姐姐姐姐,叫我‘幺幺’好不好。”
路回终听着这一声声呼唤,看着女孩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心头那点因称呼改变而产生的微妙不适,悄然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被需要、被信任的暖流。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柔和的弧度。
“嗯。”她又应了一声,这次,自然了许多。她看着曲松十,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然后,用一种更轻、却同样清晰的语气唤道:
“幺幺。”
这是曲松十小名。
从路回终口中唤出,带着她特有的清冷音质,却莫名染上了一层温柔的底色。
曲松十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感席卷而来。
眼眶甚至有些发热。
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的笑意:“嗯!”
称呼的改变,像是一个无声的仪式。
在这一刻,某种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无形的壁垒,悄然崩塌了一角。
她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私密、更加温暖的领域。
窗外的夜色浓重,客厅里灯光昏暗,但两个灵魂之间的距离,却被这两个简单的称呼,拉得前所未有的近。
曲松十觉得,那个名为“家”的模糊轮廓,似乎因为身边这个被她唤作“姐姐”的人,而变得清晰、具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