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的秋色,总带着一股肃杀的金铁之气。连绵的黄土山塬在日渐凛冽的寒风中褪去了最后一丝绿意,露出干枯而坚硬的脊梁。浑浊的洮河水声也变得沉闷,仿佛预感到即将泼洒入河的鲜血。
镇北将军王平,立于祁山堡高大的望楼之上,如同一尊与山岩融为一体的石像。他身形不算魁梧,甚至有些矮壮,但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山岳难移的沉稳气度。他布满老茧和冻疮疤痕的手,按在冰凉的垛墙上,目光如隼,投向北方那一片被尘土和肃杀之气笼罩的天地。
地平线上,烟尘滚滚,如同酝酿着风暴的乌云。那是魏国安西将军邓艾的主力,正沿着洮河谷地,缓缓铺陈开来。旌旗如林,在秋风中猎作响,枪戟的反光刺破烟尘,形成一片移动的、危险的金属森林。即便相隔甚远,那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以及成千上万双脚掌踏地带来的震动,已经隐隐传来,敲击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王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邓艾,果然来了,而且来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上几分。
“将军,魏军先锋已至堡前十里,正在扎营。看旗号,是邓艾本部。”副将句安快步登上望楼,低声禀报。他年轻气盛,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战意,但也深知邓艾的厉害,语气中不免带着紧张。
王平微微颔首,没有回头,只是问道:“各营垒烽燧,可都查验过了?弩机、滚木、擂石、火油,可都齐备?”
“回将军,均已反复查验,万无一失!将士们憋了三年,就等着魏狗送上门来呢!”句安答道,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提高。
“嗯。”王平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告诉将士们,沉住气。邓艾不是来送死的,他是来啃骨头的。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崩掉满口牙。”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句安躁动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魏军的行动果然如王平所料。邓艾并没有急于发动进攻,这位以持重和善于营垒着称的老将,首先做的,便是在祁山堡外围,依托地势,开始构筑一座座坚固的营寨。壕沟被挖掘出来,栅栏被树立起来,了望塔一座接一座地拔地而起。魏军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并不急于扑向猎物,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布下罗网,压缩猎物的活动空间。
偶尔,会有小股的魏军骑兵靠近堡寨,进行试探性的挑衅,或是试图窥探防御虚实。但王平军令极严,守军只是以强弩远远驱散,绝不出堡追击。整个祁山堡防线,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任由魏军在堡外如何喧嚣,自岿然不动。
这种沉默,反而让一些魏军将领产生了误判。
第四日,魏军大营辕门洞开,一员身材魁梧、手持长刀的魏将,率领约三千步卒,列阵于祁山堡正门之外。那魏将策马来到弩箭射程边缘,扬刀大喝:
“堡上蜀奴听着!我乃大魏讨蜀校尉王贲!尔等缩首如龟,可敢出堡,与你家王爷爷决一死战?!”
叫骂声粗鄙而响亮,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堡上一些年轻气盛的汉军士卒面露愤慨,紧握兵刃的手指关节发白,目光纷纷投向望楼上的王平。
句安更是按捺不住,抱拳请命:“将军!末将愿率一军出堡,斩此狂徒首级,挫敌锐气!”
王平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邓艾那井然有序的中军大营上,看都没看堡下叫嚣的王贲一眼,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匹夫之勇,无益大局。邓艾正盼着我们出去。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将令,妄言出战者,军法从事!”
他的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堡上的汉军虽然心有不甘,但军令如山,只得强压怒火,冷冷地看着堡下魏军叫骂。
那王贲见汉军毫无反应,骂得更是起劲,言语愈发不堪入耳。他甚至令士卒脱下衣甲,做出各种羞辱性的动作,试图激怒守军。
整整一个上午,魏军的叫骂声未曾停歇。直到日头偏西,王贲见堡上依旧毫无动静,仿佛自己一番表演全然落在了空处,自己也觉得无趣,又恐久留生变,这才悻悻然引兵退去,只留下堡外一片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土地。
当晚,王平召集众将于祁山堡内议事。
“将军,今日为何不让末将出战?若能阵斩敌将,必能大涨我军士气!”句安依旧有些耿耿于怀。
王平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邓艾用兵,最善寻隙。他今日派此人前来,非为取胜,实为试探,更是诱饵。你若出战,胜,则魏军可窥我出击路线与战法;败,则堡门有失陷之危,动摇全局。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祁山堡周围的地形:“邓艾意图,已然明了。他并非想速战速决攻下祁山堡,而是想凭借兵力优势,逐步蚕食,在外围建立稳固营垒,将我军团团围困,切断我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我与姜伯约将军的联系。待我堡内粮尽援绝,或军心浮动之时,再行总攻。”
众将闻言,皆神色一凛。邓艾此计,确实是阳谋,倚仗的便是魏军雄厚的国力与兵力。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就坐视他完成合围?”另一员将领李歆问道。
“自然不是。”王平的手指在沙盘上几个关键的点位重重敲了敲,“他要围,我们便让他围。但我们要让他围得不舒服,围得代价惨重!”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从明日起,句安,你负责白日守御,依旧是坚壁清野,任他如何挑衅,不予理会。”
“李歆!”
“末将在!”
“你善于夜战,挑选五百精锐,多备弓弩火箭,于今夜子时,悄悄出堡。”
王平的手指指向沙盘上魏军一处正在修筑的、位置较为突出的前哨营寨,“袭扰此处!记住,你的目的不是破营,而是焚其材木,杀其工匠,惊其士卒!一击即走,绝不可恋战!”
“末将明白!”李歆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领命而去。
王平又看向其他将领:“其余各部,轮番守备,提高警惕,谨防邓艾声东击西。我们要让邓艾知道,这祁山堡,不是他想围就能安然围住的!他要耗,朕便陪他耗!看谁先耗不起!”
是夜,月黑风高。李歆率领五百精锐,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出祁山堡,借着熟悉的地形,摸近了那处魏军前哨营寨。
三更时分,营寨中大部分魏军已然入睡,只有少数哨兵在懒散地巡逻。李歆看准时机,一声令下,数百支蘸满了火油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入营中,目标直指堆放木材的区域和几座尚未完工的箭塔!
刹那间,火起!干燥的木材遇到烈火,迅速燃烧起来,火借风势,很快蔓延开来。营中顿时一片大乱,魏军士卒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地呼喊、奔跑,试图救火,却又被黑暗中不时射来的冷箭射倒。
“敌袭!敌袭!”
“快救火!”
混乱的呼喊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中箭者的惨叫声响成一片。李歆见目的达到,毫不贪功,立刻下令撤退。五百汉军来如迅雷,去如疾风,等魏军大队人马反应过来,组织追击时,他们早已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与熟悉的山道之中,只留给魏军一座火光冲天、一片狼藉的营寨。
第二天清晨,王平再次立于望楼之上,可以看到那处前哨营寨依旧冒着缕缕黑烟,魏军的士气显然受到了一定打击,整个外围营地的气氛都显得紧绷了许多。
邓艾的中军大营依旧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但王平知道,这位老对手,绝不会就此罢休。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就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礁石,牢牢地钉在陇西,准备迎接邓艾接下来更加凶猛、也更加狡猾的惊涛骇浪。
西线的铁壁,已然铸成。而铁壁之下的血腥拉锯,必将持久而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