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廪署的灯火彻夜未熄,十几盏油灯挂在梁上,跳动的火苗将人影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极了此刻人心的起伏。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混着烛油的焦味与囚室方向飘来的淡淡血腥味,压得人胸口发闷。最内侧的囚室由青石砌成,门是半尺厚的铁板,徐世积的亲兵队长亲自守在门口,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连眼睛都不敢眨——里面关着的,可是能牵动黎阳仓安危的关键人物。地图、猛火油样本和假铜牌被装在黑漆木盒里,贴上封条,放在徐世积案头,红漆封条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偏厅内,徐世积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每一下都像敲在张诚心上。王临侍立在侧,目光落在张诚发白的脸上——此人往日里跟着独孤凤出入,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如今却像被抽了骨头,站在下首瑟瑟发抖,连甲胄的系带都松了半截。
“张诚,”徐世积的声音低沉得像闷雷,带着无形的压力,“别再装了。昨夜你与那人密会,究竟是为了什么?‘药材采购’?这种说辞,骗得了三岁小儿,骗不了本将军!”
张诚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撑着地面,指节泛白,声音发颤:“将军明鉴!末将...末将真的只是问药材的事...军中金疮药快用完了...”
“住口!”徐世积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会说实话的!来人!传刑具!”
“将军息怒!息怒啊!”张诚吓得浑身一哆嗦,额头“咚咚”磕在地上,很快就渗出血迹,“末将说!末将全说!是...是独孤将军吩咐的!她让末将暗中接触此人,打探河北窦建德部的军情动向!”
“窦建德?”徐世积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王临也皱起了眉——他们预想的是宇文阀或纵火案的关联,怎么突然扯出了窦建德?这转折太突兀,反倒让人疑心更重。
张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地辩解:“是真的!独孤将军奉魏公李密的密令,来黎阳仓不仅是督查粮储,还要暗中收集河北各方势力的情报!尤其是窦建德,他最近在冀州囤粮,动静不小!此人...此人说自己是窦建德军中的校尉,因不满窦建德苛待下属,想投靠魏公,所以愿意送军情过来...昨夜他就是来交密报的!”
这番话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独孤凤作为李密的心腹,兼管情报确实合理。可王临总觉得哪里不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脑子里飞速盘算:窦建德的校尉要投李密,该去洛阳才对,怎么会绕到黎阳仓?
“密报何在?”徐世积的声音冷了几分,显然也没完全轻信。
张诚的手抖得像筛糠,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粗的小竹筒——竹筒外涂着蜡,封得严严实实,连缝隙都看不见。亲兵接过竹筒,仔细检查了蜡封,确认没有被动过手脚,才递给徐世积。
徐世积拆开蜡封,抽出一卷泛黄的帛书,快速浏览。帛书上用墨笔写着窦建德部的兵力分布,连某营有多少骑兵、某粮仓存了多少米粮都写得清清楚楚,字迹潦草,倒像是急着写就的。他看完后眉头紧锁,将帛书递给王临:“你看看。”
王临接过帛书,指尖触到粗糙的帛面,目光扫过那些文字——情报看似详实,可关键的“窦建德下一步动向”却只字未提,更像是随手拼凑的“公开信息”。他将帛书递回去,语气坚定:“将军,此事绝没这么简单!若此人真是窦建德的校尉,为何舍近求远,不去洛阳投奔魏公,反而跑到黎阳仓?携带仓城地图和猛火油,分明是早有预谋!还有那假铜牌,若不是想嫁祸独孤将军,何必多此一举?这是典型的一石二鸟之计——既想烧了黎阳仓,又想挑动您与独孤将军的矛盾!幕后主使,十有八九是宇文阀!”
这番话戳中了要害,徐世积的眼神闪烁起来。张诚的说法有漏洞,王临的推断却环环相扣。他沉默片刻,猛地拍案:“人犯现在何处?带上来!本将军要亲自审!”
很快,那名“客商”被押了进来。他的下巴刚被接上,嘴角还挂着血,衣服被刑具扯得破烂,露出的胳膊上满是鞭痕,却依旧梗着脖子,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王临和张诚,口中发出“呜呜”的闷响——显然还在记恨被擒的事。
“说!你究竟是谁?受何人指使?潜入黎阳仓想做什么?!”徐世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客商”突然嗤笑一声,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从老子嘴里套话?做梦!”
“敬酒不吃吃罚酒!”徐世积脸色一沉,“用刑!”
亲兵立刻上前,将铁链缠在“客商”身上,轻轻一拉,铁链便勒进皮肉里。他疼得浑身抽搐,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始终咬紧牙关,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王临看得清楚——这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死士,寻常刑罚根本撬不开他的嘴。
审讯陷入僵局,油灯的火苗突然晃了晃,门外传来亲兵的通报:“独孤将军到!”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由远及近。独孤凤一身玄色劲装,外披墨色斗篷,斗篷的下摆还沾着夜露,显然是连夜赶来。她脸色冰冷如霜,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张诚、满身是伤的“客商”,最后落在徐世积和王临身上,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徐将军,深夜提审本将军的属下和客人,却不事先知会一声——莫非黎阳仓的规矩,已经改了?”
徐世积起身,将案头的木盒推过去,语气平静:“独孤将军先看这个。此人携带黎阳仓地图、猛火油,深夜潜行,张统领说这是你吩咐的‘情报交易’。本将军不得不查。”
独孤凤打开木盒,拿起假铜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伪刻纹路,眉头越皱越紧。她走到“客商”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又看了看地图上的标注,突然转头看向张诚,声音冷得像冰:“此人,本将军从未见过。”
张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将军!您忘了?您前几日还吩咐末将...”
“住口!”独孤凤厉声打断,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本将军何时让你接触此人?何时让你收集窦建德军情?张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军令,私通外敌!说!你背后的人是谁?!”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张诚头上,他瞬间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将军...您...您不能这样...是您让我做的...您怎么能不认...”
“拿下!”独孤凤根本不给张诚辩解的机会,对身后的亲卫下令,“将这假传军令、私通外敌的叛徒,押入死牢!”
亲卫立刻上前,反剪张诚的双臂,铁链“哗啦”一声锁在他手腕上。张诚挣扎着,被拖出去时还在嘶吼:“独孤凤!你卸磨杀驴!你不得好死!”
王临心中警铃大作——这哪里是“大义灭亲”?独孤凤的反应太快、太决绝,分明是“弃车保帅”!她在刻意切割与张诚的关系,撇清所有嫌疑,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徐将军,”独孤凤转向徐世积,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本将军御下不严,让小人钻了空子,险些坏了大事。张诚罪证确凿,任凭处置;此人身份不明,图谋不轨,也该从严审讯。如何定夺,全凭将军做主,本将军绝无异议。”
她把处置权完全交了出去,姿态放得极低,反而让徐世积不好再深究——再追问,就成了故意针对独孤凤,传出去会被李密猜忌。徐世积沉吟片刻,下令:“张诚押入死牢,待禀明魏公后明正典刑;此人交由军法司严加审讯,王临协助督办,务必挖出幕后主使!”
“卑职领命!”王临躬身应道,目光与独孤凤对上。她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警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片刻后,她转身带着亲卫离开,斗篷的下摆扫过门槛,没留下一句多余的话。
张诚的嘶吼渐渐远去,“客商”被重新押回囚室,偏厅里只剩徐世积和王临。油灯的火苗依旧跳动,王临却觉得,眼前的平静比之前的对峙更可怕。张诚真的是自作主张?独孤凤真的毫不知情?那“客商”背后的主使,除了宇文阀,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一连串的疑问像藤蔓,紧紧缠在他心上,让他越发觉得,黎阳仓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