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的黎阳仓,像是被老天爷泼了一缸金粉。天刚亮,东边的日头就跳出来,把田野染成一片耀眼的金黄——沉甸甸的谷穗压得禾秆弯成了弓,每一粒粟米都饱满得发亮,风一吹,“哗啦啦”的响声像无数串金铃在摇;麦田更甚,麦浪翻涌时,阳光洒在麦穗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连空气里都飘着新谷的清甜,混着泥土的腥气,吸一口都觉得胸腔里满是踏实。
天还没大亮,田地里就挤满了人。流民们挥舞着磨得锃亮的镰刀,刀刃划过禾秆的“唰唰”声此起彼伏,有人还哼起了老家的收割调,调子欢快,连带着手里的活都快了几分。最热闹的是打谷场,十几副梿枷同时落下,“嘭嘭嘭”的声响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脱粒后的谷草堆成了小山,孩子们在谷草堆旁追着跑,手里攥着刚摘的麦穗,笑得清脆。负责扬场的汉子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上淌着汗,木锨一扬,金黄的谷粒像金雨似的落下,谷壳被风吹走,留下饱满的籽粒,落在铺好的苇席上,堆成了一座座小金山。
“将军来了!将军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谷场上的动静瞬间小了些。众人抬头望去,徐世积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跟着独孤凤,正沿着田埂过来。徐世积穿着一身便服,脸上带着笑意,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粮食,捋着胡须点头:“好啊!好啊!去年这时候,这里还是荒田,今年竟有如此收成,王临,你立了大功!”
独孤凤跟在徐世积身侧,穿着一身轻便的银甲,腰间的佩剑悬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的目光先落在田地里忙碌的流民身上,又悄悄移到王临身上——他正站在谷堆旁,裤脚沾着泥,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额头上满是汗,却笑得格外亮。察觉到她的目光,王临抬头看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独孤凤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移开眼,伸手从马背上取下一个水囊,快步走过去:“忙了一早上,喝口水吧。”
王临接过水囊,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独孤凤的手带着盔甲的凉意,却比平时软了些,她很快收回手,转身走到徐世积身边,耳尖却悄悄泛红。王临拧开水囊,水带着一丝清甜,喝下去,燥热瞬间退了大半,他看着独孤凤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这位平日里冷硬的校尉,也有这般细心的时候。
“诸位乡亲!”徐世积站上一个谷堆,声音洪亮,“今年黎阳仓大丰收,多亏了王临主事的屯田之法,也多亏了大家的辛苦!本将军宣布,免除流民今年三成劳役,另外,刘仁、李顺这几位甲长,还有种粮最多的十户农户,各赏粟米两石、布一匹!”
话音刚落,打谷场上瞬间爆发出欢呼声。刘仁扛着一袋刚打好的麦子,满脸通红地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一把麦粒,塞到王临手里:“王校尉!您看!您看这麦粒!颗颗饱满!我那甲今年一亩地打了一石八!比去年翻了一倍还多!要是没有您的曲辕犁,没有您教的精耕细作的法子,咱们哪能有这收成啊!”
“是啊王校尉!”旁边一个老农也凑过来,手里拿着个陶碗,碗里装着刚煮好的粟米粥,“您尝尝!这米熬的粥,香得很!去年这时候,咱们还在啃树皮呢,今年能喝上热粥,都是您的功劳!您就是咱们的大恩人!”
王临笑着摆手,把粥碗推回去:“大爷,这粥您留着给孩子喝。收成好,是大家一起干出来的,我不过是出了点主意,算不得什么。”他正说着,忽然觉得额头一凉——柳轻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素色手帕,正轻轻帮他擦汗。她的指尖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动作轻柔,怕弄疼他似的。
“看你,汗都流进眼睛里了。”柳轻眉的声音柔得像风,眼里带着笑,“刚把西坡的粮过了秤,你猜有多少?比预估的还多五十石!今年过冬的粮够了,明年的种子也能留足,咱们还能给仓城补些粮。”她从袖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个数字后面都画着小圈,“你看,这是各甲的实收数,刘仁的甲最多,刀疤脸那个甲...最少。”
王临接过本子,手指划过“刀疤脸甲”那一行——预估产量一亩六斗,实收竟只有五斗,比最差的甲还少。他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刀疤脸所在的东边坡地,那里的收割进度明显慢了,别人的地都快割完了,他们的地还有大半立着,几个流民聚在田埂上,头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偶尔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不满和怨愤,像淬了刺。
“怎么了?”柳轻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进度是慢了些,我刚才让小吏去催,他们说...镰刀钝了,磨不好。”
王临没说话,招手叫过身边的赵锋。赵锋是流民兵里最稳重的,跟着王临训练了几个月,做事干练。“赵大哥,”王临压低声音,“你带两个人,去东边坡地看看,刀疤脸那伙人到底在搞什么?收割慢成这样,是不是真的镰刀钝了,还是...有别的心思?”
“是!”赵锋领命,很快带着两个流民兵往东边去了。
王临站在谷堆上,目光没离开东边。柳轻眉站在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别太担心,或许真的是工具的问题。”她顿了顿,又说,“等收完粮,咱们去山涧看枫叶吧?我听人说,那边的枫叶红得像火,好看得很。”
王临转头看向她,她的眼里带着期待,像个盼着出游的小姑娘。他心里软了软,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好,等忙完这阵,就带你去。”柳轻眉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胳膊旁,像只温顺的小猫。
不一会儿,赵锋匆匆跑了回来,脸色沉得像乌云。他走到王临身边,压低声音:“王兄弟,不对劲!刀疤脸那伙人根本没好好干活!镰刀磨得好好的,却故意慢慢割,还煽动其他流民——我听见他们说‘粮食是咱们自己种的,凭什么要交三成给王临?’‘他就是想拿咱们的粮当筹码,控制咱们!’我忍不住训斥了他们几句,他们表面上收敛了,背地里却瞪我,眼神凶得很,像是要吃人!”
“煽动抗粮?”王临的眉头拧得更紧,手心瞬间凉了。他知道,流民最看重的就是粮食,一旦有人煽动抗粮,要是形成规模,不仅今年的屯田成果会毁于一旦,黎阳仓的稳定都可能被打破。而且,刀疤脸是张彪的旧部,上次被他收拾过,这次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煽动,背后会不会有人指使?王主事那张阴沉沉的脸,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就在这时,柳轻眉拿着账册,脸色凝重地跑过来,手里的账册都攥得发皱:“王校尉,你快看这个!”她把账册摊开,指着刀疤脸甲的那一页,“这是他们上报的播种面积——五亩,可我昨天去东边看的时候,明明数了,他们的地至少有七亩!还有实收数,我刚才偷偷去他们的打谷场看了,堆的粮至少有三十石,可他们上报的只有二十五石!他们...他们在瞒报面积、压低产量,想少交赋税,甚至...偷粮!”
王临的手指划过账册上的数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他手心发疼。瞒报播种面积、压低实收产量、偷偷藏粮,还煽动抗粮——问题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偷懒,而是有预谋的破坏!刀疤脸这伙人,就是一颗毒瘤,要是不及时拔掉,迟早会把整个黎阳仓的丰收搅得一团糟。
风忽然变凉了,刚才还暖融融的阳光,此刻落在身上竟没了温度。打谷场上的欢呼声还在,梿枷的“嘭嘭”声、孩子们的笑声,却像隔了一层膜,传进王临耳朵里,显得格外遥远。他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粮食,看着柳轻眉担忧的眼神,又想起独孤凤刚才递水时的细心,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劲——这丰收,是大家用血汗换回来的;这黎阳仓的稳定,是他答应徐将军要守住的;这些流民的希望,是他不能辜负的。
“赵大哥,”王临的声音沉了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再带十个人,去刀疤脸的打谷场守着,不准他们再动一粒粮,也不准他们再煽动其他人。轻眉,你把他们瞒报的证据整理好,尤其是播种面积和实际粮堆的对比,越详细越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东边的坡地,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我去会会刀疤脸,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柳轻眉拉住他的手,眼里满是担心:“你小心点,他们人多,说不定有凶器。”王临拍了拍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放心,我有分寸。”他转头看向独孤凤,她正站在徐世积身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眼里带着询问。王临对着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却知道,若是真有麻烦,这位校尉绝不会坐视不管。
打谷场上的欢腾还在继续,金色的谷堆在阳光下闪着光,可王临知道,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已经在黎阳仓的角落里酝酿。刀疤脸的煽动、账册上的瞒报、背后可能存在的黑手,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丰收的喜悦里。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账册——这一次,他绝不会让苦心经营的一切,毁在这些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