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营地背靠山峦，比之前那片开阔地多了几分庇护，但也显得更加拥挤和杂乱。牲畜圈与居住区距离更近，空气中弥漫的牲口气味和人群聚集产生的体味混合在一起，更加浓郁刺鼻。刚刚安顿下来，人马疲惫，饮水、进食都显得匆忙而将就。
林锋然看着几个瓦剌士兵直接从浑浊的河边掬水狂饮，然后又用同样沾满泥污的手抓起干肉啃食；看着孩子们玩完地上的石子，随意在袍子上擦擦手就去拿食物；看着妇人们处理完牛羊内脏，只是简单在水里涮一下就开始准备饭食……他的现代卫生洁癖神经又开始剧烈跳动。
肠胃炎的痛苦记忆、对寄生虫的恐惧，以及那点微不足道却根深蒂固的“文明人”习惯，让他坐立难安。他知道，在这种医疗条件几近于无的环境下，一场大规模的腹泻或瘟疫，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对他自己，也是对这片营地。
“必须做点什么！”这个念头无比强烈。虽然知道可能会引来嘲笑和抵触，但相比生病的痛苦和风险，他宁愿再当一次“事多”的异类。
他首先找到的目标，是那些最容易接受新事物的孩子。趁着一群孩子刚踢完毽子，满手灰尘，兴高采烈地准备跑去领食物时，他拦住了他们。
“等一下！先别急着吃！”林锋然拿出自己省下的一点干净水，倒在一个破木碗里，当着孩子们的面，仔细地清洗自己的双手，尤其是指甲缝里的污垢，“看，手上有好多看不见的小虫子，吃进肚子里会生病，肚子疼！要像我这样，吃东西前，先把手洗干净！”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有些犹豫。一个胆大的孩子学着样子把手放进水碗里搅和了几下，嘻嘻哈哈地就要去拿饼子。
“不行不行，没洗干净！”林锋然赶紧拉住他，耐心地（同时也是做给周围观望的妇人看）示范如何搓洗手指、手心、手背。
他的举动引来了不少大人的侧目。几个瓦剌妇人撇撇嘴，觉得这南人皇帝真是毛病多，草原上的孩子哪个不是这么长大的？也没见怎么样。有人甚至低声嘲笑：“洗什么洗，雨水和河水就是长生天赐来洁净的，越洗越娇气！”
林锋然硬着头皮，只当没听见，继续不厌其烦地向孩子们灌输“饭前洗手”的理念。他甚至还编了个顺口溜：“饭前不洗手，虫子肚里走，疼得打滚滚，药苦皱眉头！”用简单直白的方式强调后果。
孩子们觉得有趣，跟着学舌，倒是记下了几分。部分心疼孩子的妇人，见他说得郑重，又联想到有时孩子确实会无缘无故闹肚子，态度也有所松动，开始督促自家孩子模仿。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阻力远比想象中大。许多成年士兵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懦弱和浪费时间的行为。
更大的挑战在于饮水。林锋然坚持要喝烧开过的水，他甚至在分到饮水后，会想办法用自己的破碗放在小火堆上加热沸腾一会儿再喝。这行为在瓦剌人看来更是不可思议和浪费燃料。
“河水清清甜甜，烧开了有股怪味！还费柴火！你当我们柴火很多吗？”一个负责后勤的老兵不满地呵斥他。
“水里有看不见的小虫子，烧开了才能杀死它们，喝了不拉肚子！”林锋然试图解释。
“胡说八道！长生天的水，怎么会有虫子！我看就是你肠胃娇弱！”老兵根本不信这套“微生物理论”。
他的“卫生改革”推进得举步维艰，除了少数孩子和妇人，大多数人都持抵触和嘲笑态度。直到一件事的发生。
移营后第三天，营地里有几个孩子和两个体弱的老人突然开始上吐下泻，发起低烧。起初没人在意，只当是寻常水土不服。但情况很快恶化，患病的人越来越多，症状也加重，显然是急性肠胃炎在人群中爆发了。
营地里的巫医用了传统的草药和驱邪法子，效果甚微。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
林锋然心中一惊，知道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新营地水源可能被污染，加上移营劳累、人员密集、卫生习惯差，导致了疾病传播。
他立刻找到伯颜帖木儿，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语气急切地说：“将军！这次的病，很可能就是喝了不干净的水、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引起的！必须让所有人都喝烧开的水！饭前必须洗手！病人用过的东西要分开，最好用开水烫过！不然还会传染更多人！”
伯颜帖木儿正因为疫情焦头烂额，看到林锋然又来推销他那套“净手沸水”的理论，本能的烦躁。但看着帐外呻吟的病人，又想起林锋然之前那些看似荒诞却有时歪打正着的言行，以及他确实弄出了不少改善生活的新花样，不禁有些动摇。
“你确定……烧水洗手有用？”伯颜帖木儿皱着眉头，语气带着怀疑，但已不是完全的否定。
“不能保证完全有用，但一定能大大减少得病的机会！”林锋然不敢把话说满，但态度极其认真，“将军可以划出一小片地方，让我带着那些还没生病的孩子和妇人试试看！如果有效，再推广也不迟！”
伯颜帖木儿沉吟片刻。疫情扩散的后果他很清楚，可能会严重削弱部落的战斗力。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伯颜帖木儿下了决心，沉声道，“我会下令，拨给你一些柴火，让你负责照顾那些还没生病的孩子和部分妇人。按你的法子来！但如果没用，反而浪费了我的柴火……”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多谢将军！”林锋然松了口气，立刻行动起来。
他首先划定了一块相对干净的隔离区，将健康的孩子和部分自愿的妇人集中起来。他立下严格的规矩：所有人喝水必须是他统一烧开晾凉的；饭前必须用流水（他让人用皮囊滴水）和一点草木灰（充当简易碱皂）仔细洗手；餐具使用前用开水冲洗；病人彻底隔离，其衣物用具严格分开处理。
一开始，习惯自由的瓦剌人对此极其不适应，怨声载道。但伯颜帖木儿的命令和逐渐严重的疫情像鞭子一样驱使他们遵守。林锋然则身先士卒，不厌其烦地示范、监督、解释。
几天下来，效果开始显现。他管理的这个“卫生示范区”里，竟然真的没有再出现新的病例！而那些依旧遵循旧习惯的区域，疫情仍在缓慢蔓延。
事实胜于雄辩。
这一下，不用林锋然再多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模仿。烧水喝、饭前洗手的人逐渐增多。伯颜帖木儿看到成效，也终于下定决心，强令全部落推行这两条最基本的卫生措施，并拨出更多柴火用于烧水。
虽然依旧有不少老人和顽固派私下抱怨，但在伯颜帖木儿的支持和疫情的现实威胁下，林锋然的“卫生改革”终于得以小范围但卓有成效地实施了下去。疫情的蔓延速度明显减缓，并逐渐得到控制。
经此一役，林锋然在营中的地位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除了“说书人”、“美食家”、“玩具发明者”，他又多了一个“能防病”的名头。虽然很多人依旧觉得他毛病多、事多，但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信服和依赖。伯颜帖木儿对他的态度也更加复杂，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实际的看重。
然而，就在林锋然稍稍欣慰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甚至可能救了一些人时，那个一直困扰他的谜团——远方的黑烟，有了新的进展。
疫情稳定后的一天傍晚，一队外出巡哨的瓦剌骑兵风尘仆仆地返回营地，直接奔向也先的大帐。他们的神情凝重，带回了重要的消息。
很快，消息就在高层将领中传开，并不可避免地泄露出来一些风声。
伯颜帖木儿从也先大帐回来后，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路过林锋然帐外时，甚至停下脚步，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疑惑，甚至有一丝……后怕？
林锋然被看得心里发毛。
不久后，那个常来听故事的小士兵，偷偷摸摸地跑来，压低声音对林锋然说：“皇帝……你知道那天我们看到的那股黑烟是怎么回事吗？”
林锋然心中一动，连忙问：“怎么回事？”
“是……是我们之前的旧营地！”小士兵声音带着一丝恐惧，“巡哨的兄弟说，营地……营地被人烧了！看痕迹，就在我们离开后不久！而且……还在营地附近发现了这个！”
小士兵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注意，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给林锋然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
那是一小片被烧得焦黑、边缘却依旧能看出原本颜色的——明黄色丝绸碎片！上面似乎还有暗金色的龙纹刺绣残留！
林锋然的瞳孔骤然收缩！明黄！龙纹！这是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颜色和图案！
“还有……还在灰烬里找到了几具没烧干净的尸体，看打扮……不像是我们的人，也不像是普通牧民……”小士兵的声音抖得厉害，“太师和将军们都说……是明朝派来的精锐夜不收！他们摸到了我们的旧营地！要是……要是我们晚走一天……”
小士兵没敢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林锋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了！
明朝派出了精锐特种部队（夜不收）！他们精准地找到了瓦剌旧营地！如果他们没及时移营，后果不堪设想！那队夜不收是来干什么的？侦查？还是……营救？或者……灭口？
那缕黑烟，竟然是旧营地被焚毁的信号！而那明黄色的丝绸碎片……是夜不收不小心遗落的？还是……故意留下的某种讯息？
也先突然决定移营，是巧合？还是他提前收到了什么风声？他看自己的那个复杂眼神，又意味着什么？
黑衣人知不知道这次夜不收的行动？她们是一伙的吗？还是不同的势力？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后怕，如同潮水般将林锋然淹没。他以为自己暂时安全了，却不知死神的镰刀，就在几天前，曾离他和整个营地如此之近！
卫生改革的微小成功，在这惊天消息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始终是风暴中心的那片羽毛，命运的走向，从不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远方那缕早已消散的黑烟，此刻却像一道巨大的阴影，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第10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