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刻刀在胡桃木上划出第三道弧线时,工作台的台灯忽然闪烁了一下。暖黄的光束落在未完成的木梳上,那些交错的木纹像条蜿蜒的河,而她刻错的那笔,像块突兀的礁石,在光滑的梳背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样品评审会就在明天,这款“松间月”木梳是文创品牌“木语”的年度主打,甲方要求梳齿的弧度必须贴合女性虎口曲线,误差不能超过两毫米,梅姐说这是“网红爆款的黄金标准”。
“又在跟木头较劲?”工作室的门被推开,总监梅姐的高跟鞋踩过满地木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刮玻璃。她抓起桌上的亚克力模型,透明的梳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样品间的亚克力模型都做出来了,弧度精准到0.1毫米,你非坚持用实木,现在好了,三天磨坏五把刻刀,明天交不出成品,你就去仓库打包快递,正好让你见识下客户收到残次品时的投诉电话。”
刻刀的刀刃映出林夏的眼睛,里面沉着团火。她捡起地上的木屑,胡桃木的香气混着松节油的味道钻进鼻腔——这是她跑了七趟木料市场才找到的老料,树龄超过五十年,木纹里藏着细密的山水纹,阳光照过时能看出淡淡的云雾状纹路。梅姐却嫌它“疤太多,不像量产货”,上周还偷偷让采购部订了一批速生胡桃木,树龄不到十年,木纹直得像尺子,“成本低一半,还没那么多破事”。
上个月样品评审,梅姐当着全体设计师的面,把她的“竹影”茶具摔在桌上,青瓷茶杯在实木桌面上磕出个缺口。“客户要的是网红款,谁会在乎竹节上的虫眼是不是天然的?”梅姐的指甲划过竹制茶盘上的虫洞,“你看看人家A家的竹子杯,激光雕刻的假虫眼,整齐划一,月销三万加。”林夏当时没说话,只是蹲下去捡茶杯碎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竹盘的虫眼里,像给那道天然的痕迹添了点生气。
工作台最下层的抽屉里,锁着个铁皮盒。钥匙挂在林夏的钥匙扣上,是片磨得发亮的桃木,那是师父老周给她的。里面是老周留下的刻刀,七把刀身都带着缺口,刀柄被几十年的手温焐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包浆。最旧的那把平头刀,木柄上刻着“韧”字,笔画里还嵌着细碎的木屑——那是她刚入行时,老周手把手教她刻的第一把木勺,当时她总掌握不好力度,刀刀都刻偏,木勺的边缘歪歪扭扭。老周没骂她,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刻刀顺着木纹走,“木头有脾气,你得顺着它的纹路走,急了就会反抗,就像人,你硬要拧着来,只会两败俱伤。”
“林老师,质检部说这批胡桃木的含水率超标。”实习生小棠抱着检测报告进来,发梢沾着木屑,像只刚钻进树洞的松鼠,鼻尖红红的,“梅姐让你换成黑檀木,说颜色深,能遮住刻痕,而且密度大,不容易变形。”
原料室的货架上,黑檀木的料块堆得像座小山,乌黑发亮,截面光滑得像镜子,却没一点生气。林夏摸着胡桃木上的树结,那处凸起的弧度刚好能做梳背的弧度,像天然长成的月亮。她掏出卡尺测量,显示屏上的数字稳定在23.5%——确实比标准含水率高了3%,但老周说过,“活木才有魂,干透的木头,就只剩个壳了。”去年她给博物馆复刻清代的木雕花板,老周特意找了含水率超标的老料,“当年的匠人哪有烘干设备?全靠自然风干,木头里藏着四季的湿度,刻出来的花纹才有呼吸感。”
设计图上的红批注像道疤。梅姐用荧光笔圈出梳齿的角度:“太钝,容易挂头发,得磨得像刀片才够顺滑”;又在梳背的花纹旁画了个叉:“太复杂,开模费要多三千,量产就得简化”。最刺眼的是页脚那句:“参考A家爆款,简化所有细节,下周必须出3d模型”。A家那款塑料梳林夏见过,流水线压出来的弧度完美得像假的,梳背印着烫金的“网红同款”,月销量十万加,评论区却满是“太硬,刮头皮”“用三次就断齿”的抱怨。
深夜的工作室只剩下台锯的嗡鸣,像只疲倦的甲虫在喘息。林夏把胡桃木放进烘干箱,调至45c低温慢烘——这是老周的法子,能让木头慢慢脱水,保留原有纹路。三年前她给非遗展做的“二十四节气”木雕,就是用这种方法处理的,老周蹲在烘干箱前守了七天七夜,每隔四小时就记录一次重量,笔记本上画满了起伏的曲线。“好手艺得等,”他指着窗外的梧桐树,“就像木头要等雨,等风,等岁月把它变成栋梁。你急着催它干,它就会裂给你看。”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镜头里,老周正坐在轮椅上,对着块木头比划,他去年冬天在木料市场挑料时摔断了腿,左手握不住刻刀,却总在康复中心的木工房里待着,说“闻着木头味,骨头长得快”。“你师父今天雕了个小木马,”母亲把镜头凑近,木马上的鬃毛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劲儿,像在迎风奔跑,“他说你那把‘松间月’,得在梳背刻道浅槽,握的时候手指有地方放,不容易滑。他还说,女人梳头时爱走神,梳柄得有点借力的地方,才不容易掉。”
林夏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夏天,她蹲在老周的工作室学打磨,砂纸磨得掌心发烫,老周的木马就在窗台上,鬃毛被阳光照得金黄。那是老周给孙子雕的,雕坏了三把才成,马尾巴的地方有个明显的缺口,他却不肯改,“这是木头自己长的,它想留个记号。”他教她摸木梳的包浆,“好物件得有让人想摸的冲动,就像小时候奶奶的木梳,摸久了,包浆里全是体温,闻着都有股熟悉的味道。”
凌晨五点,烘干箱的提示音响起,像声清脆的鸟鸣。林夏取出胡桃木,木料的重量轻了些,纹路却更清晰了,那道树结处,竟透出淡淡的琥珀色,像藏着块小小的月亮。她换上老周的平头刀,刀刃贴着木纹游走,梳齿的弧度比设计图多了0.5毫米——她想起小棠说过,她母亲的虎口处有块老茧,是常年做家务磨的,标准弧度会硌得慌。“做东西得替人着想,”老周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尺子量的是数据,手摸的才是人心。”
梅姐带着甲方冲进工作室时,晨光正透过窗户,在木梳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胡桃木的纹路在光里流动,像幅活的山水画。“这就是你通宵做的东西?”梅姐抓起木梳,梳背的浅槽硌了她的手,她皱着眉把木梳扔回工作台,“边缘这么毛糙,留着倒刺想划烂客户的手?我早就说过实木不靠谱,你偏不听!”
甲方代表却突然按住梅姐的手,指尖轻轻抚过梳背的树结,那处天然的弧度刚好贴合她的掌心。“这处弧度……握起来很舒服。”她把木梳贴在脸颊上,胡桃木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进来,带着淡淡的木香,“我们做过用户调研,70%的女性握梳时习惯食指抵着梳背,这道浅槽刚好——”
“这是失误!”梅姐抢过木梳扔在桌上,声音尖锐,“量产根本做不出这种树结,我已经让工厂开了亚克力模具,保证每个都一模一样——”
“我就要这种有失误的。”甲方代表的指甲划过木纹,像在抚摸什么珍宝,“完美的东西太像机器做的,没有人情味儿。”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很柔和,“我奶奶有把用了三十年的木梳,梳背裂了道缝,她总说那是梳子在替她记事儿,哪年哪月摔过,哪年哪月被水泡过,都藏在缝里。”她拿起林夏刻错的那把木梳,“这道刻痕像片柳叶,不如就叫‘松间月·柳叶款’,做个限量版。”
林夏的指尖触到老周的平头刀,刀柄上的“韧”字被体温焐得温热。她打开铁皮盒,里面还有老周刻废的半成品:歪脖子的仙鹤,翅膀的羽毛刻得太深,几乎要断裂;缺了腿的板凳,凳面却留着天然的树瘤,像朵盛开的花;还有把没刻完的木梳,梳背刻着半轮月亮,是老周摔断腿前的最后作品。每一件都带着温度,带着与木头较劲的痕迹。就像此刻工作台的木屑里,藏着她与木头较劲的光阴,那些刻错的刀痕,那些被木刺扎破的指尖,最终都成了物件的魂。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小棠正给木梳拍照,镜头里,梳齿间漏下的光在白纸上拼出细碎的月。林夏把老周的平头刀擦干净,放进铁皮盒,忽然发现木柄的“韧”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道浅痕,像个小小的“夏”字——是老周去年夏天,趁她去仓库找木料时刻的,当时他左手还能勉强握刀,刻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印章都郑重。
窗外的梧桐树影投在工作台上,与木梳的纹路重叠,像幅流动的画。林夏忽然明白,那些关于木头的道理,早被师父刻进了时光里。好的设计从不是与材料较劲,而是陪着它,顺着它,让每道纹路都长成自己该有的样子,就像人要在岁月里,活成自己舒服的模样,带着点不完美的痕迹,却自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