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九十三张样片拖进回收站时，显示屏的蓝光在他眼下投出两道青黑，像被墨浸透的棉絮。凌晨四点的修图室飘着速溶咖啡和定影液的味道，显影液的酸气混着婚纱裙摆的蕾丝香，在空气里拧成一股别扭的绳。新娘周小姐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响，鞋跟的水钻刮过瓷砖，留下细碎的闪光：“这张脸怎么歪了！我说了要‘韩式水光肌’，磨到看不见毛孔那种，你把我修成了菜市场大妈，眼角还有皱纹，对得起我付的两万块吗？”
助理小姚抱着反光板缩在角落，遮光罩在胳膊上勒出红痕，像道没愈合的疤：“夏哥，周姐说得对，上周就跟你提过，得把下颌线推尖点，用液化工具多推几下，你非说‘要留苹果肌才像她本人’。现在的新人都爱网红款，脸要白成纸，眼要大如铜铃，谁耐烦看你拍的‘原相机’？客户要的是‘做梦都想长成的样子’，不是镜子里的自己。”林夏盯着屏幕上渐显的轮廓——新娘的头歪在新郎肩上，睫毛上沾着片百合花瓣，是刚才拍外景时风吹上去的。父亲总说“婚纱摄影得留真性情，就像做饺子得有馅儿，光有皮不好吃，咽不下”，可现在的新人似乎更相信磨皮滤镜，觉得真实的纹路是瑕疵，是不够美的证据。
墙角的废片箱里堆着九十二张打印样片，最底下那张的边角有个模糊的指印——是父亲2008年拍金婚夫妇时留的，当时他是父亲的学徒，跟着在摄影棚蹲了三个月，快门线磨断两根，父亲的老相机镜头上还留着道划痕，是被喜糖盒子蹭的，父亲说“这是日子给咱们盖的章，证明拍的是真的”。上个月给网红情侣拍婚纱照，女方非要在故宫红墙前穿洛丽塔，蕾丝裙撑大得像朵蘑菇，林夏拿着测光表跟她讲道理：“古建筑的庄重得配传统礼服才协调，就像豆腐脑配油条，混着冰淇淋吃怪得慌”，结果对方换了家影楼，精修图发在微博，配文“老派摄影师不懂混搭美学，拍不出我的仙女范儿”，点赞量破了十万，评论区全是“这才是婚纱照天花板”。
“水光肌不是换张脸。”林夏抓起数位板，压感笔在屏幕上划出道柔和的弧线，像在抚摸新娘的脸颊，“你笑起来的时候，苹果肌会鼓起来，右边比左边高一点，这是你的特点，你闺蜜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你。”他放大照片细节，新娘的耳后有颗小小的痣，像粒埋在皮肤里的红豆，“你看这颗痣，刚才化妆时你特意让化妆师留着，说‘是妈妈遗传的，她结婚照上也有’，修成水光肌，这痣就没了，多可惜。”他调出原片，新娘的眼角有细纹，是笑出来的，像两朵小小的花，“这叫笑纹，不是皱纹，藏着你现在的开心，磨掉了就像把糖从蛋糕上抠下来，没滋味了。你十年后看这张照片，会想起今天笑得有多使劲，连眼角都在使劲。”
周小姐的指甲在平板边缘掐出白痕，婚纱裙摆扫过地上的废片，样片上的笑脸被踩出褶皱：“我闺蜜的婚纱照，脸尖得能戳破气球，皮肤白得像宣纸，人家那才叫高级！你看看你拍的，我老公的胡茬都没修掉，扎得我脸疼，显得我脸大！”她点开收藏夹，某网红的婚纱照里，新郎的脸被推成了锥子，新娘的眼睛p得比钻戒还亮，背景是合成的巴黎铁塔，“人家这才叫艺术照，你这叫家庭录像，我奶奶用老年机拍的都比这强！”
林夏的目光落在修图台旁的相框上，照片里的父亲正给老两口整理领带，老太太的假牙没戴好，嘴角歪着，父亲举着相机笑得比新人还开心，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去年父亲在拍摄现场突发心梗，倒下时相机还开着，最后一张照片是对新人碰杯的瞬间，酒杯晃得厉害，却能看清新人眼里的光，像两团跳动的火苗。现在那台老相机就摆在窗台，是1987年的海鸥牌，镜头盖里夹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是父亲拍过的第一对新人送的，说“谢谢你们留住了我们最真的样子”。
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钻进来，在修图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排整齐的琴键。林夏打开父亲的工作手册，牛皮封面已经脆得像饼干，稍微一翻就掉渣，里面夹着1999年的价目表，红铅笔标着“送父母合影一张，他们比新人更需要纪念，当年他们结婚没条件拍”。某页画着个简笔画，小屁孩举着玩具相机追蝴蝶，是七岁的林夏，父亲在旁边写着“拍照要等风，等光，等心跳，急了就虚了，就像熬粥，得慢慢咕嘟才有米香”。
“夏哥！”摄影棚的王老板踹开玻璃门，西装口袋里的打火机“叮当”响，烟盒从口袋里滑出来，落在地上，“周小姐已经投诉到总部了！说你故意丑化她！再修不好就退款！你知道这单黄了，咱们这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器材钱还欠着厂家呢！”他身后跟着个染着绿头发的修图师，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张标准网红脸，下巴尖得能当开瓶器，“这是小K，全网接单的修图大神，一小时能出十张精修，你赶紧学学人家，别守着你那套‘原相机’了，会饿死的！”
林夏没抬头，正用柔化笔修饰新郎的袖口——那里沾着点蛋糕奶油，是抢亲时新郎给新娘喂蛋糕蹭的，黄黄的一小团，像颗星星落在黑西装上。“王哥你看，这对新人是大学同学，新郎的袖口绣着他们的校训，‘笃行’两个字，刚才他跟我说，毕业时就在校训碑前跟她表的白，今天特意穿这件衬衫，说‘从校服到婚纱’。”他放大细节，奶油渍旁边的针脚歪歪扭扭，“这是他自己绣的，手笨，绣得不好看，却比任何logo都珍贵。”他把奶油渍修成半透明的，像蒙着层薄纱，“留着点痕迹，像他们的爱情，有点小意外，才真实。你总不能把这奶油修成钻石吧？”
王老板的怒气突然泄了，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盯着屏幕上的校训看了半天，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蹭掉块白灰：“我跟我老婆结婚时，她的婚纱裙摆勾破了个洞，在乡下的土路上蹭的，你叔公（指林夏父亲）特意拍了张特写，说‘这是接地气的幸福’，现在看还觉得暖，比那些规规矩矩的照片记得牢。”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收据，是女儿的订婚宴账单，背面画着件旗袍，“其实……我是来求你帮忙的，我女儿下周结婚，想拍组‘复古风’，就你爸当年拍的那种，不用太多修图，她说‘自然的才经得起看，十年后看还认识自己’。”
傍晚的夕阳把摄影棚染成了蜜糖色，金色的光从天窗漏下来，在地板上投下块光斑，像块融化的黄油。周小姐的未婚夫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杯热奶茶，杯套上印着“囍”字：“我看你修图到现在，肯定饿了，周周让我给你带的。”他瞥了眼屏幕，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这张好，把你笑傻了的样子拍出来了，跟你第一次答应我求婚时一模一样。”周小姐的脸腾地红了，抢过平板：“哪有！”却没再提修水光肌的事，反而指着原片，“把我老公的胡茬修掉点吧，确实扎得我脖子疼，其他的……就这样吧，我妈刚才打电话，说她结婚照上也有笑纹，挺好看的。”
林夏的压感笔顿了顿，阳光透过窗户，在新人的婚纱照上投下金斑。他想起父亲说的“好照片得有呼吸感，就像过日子，不能总绷着，得有松有紧”。上个月给金婚夫妇补拍婚纱照，老太太的背有点驼，老爷子的耳朵不太好使，林夏没让他们摆姿势，就拍他们在老房子里择菜的样子，老太太择菜，老爷子给她递水，阳光照在他们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老太太说“比当年拍的好看，有菜香味，有过日子的味”。
深夜的修图室，小姚蹲在地上捡废片，把还能用的样片理整齐，突然问：“夏哥，咱们总跟客户犟，真的能留住生意吗？连锁影楼都用AI修图了，一键换背景，半小时出十套方案，咱们还在抠细节，修一张图要俩小时，太慢了，会被淘汰的。”林夏把周小姐的婚纱照存进硬盘，文件名是“带痣的笑——周&李”，“你看这老相机，”他指了指窗台的海鸥相机，“手动对焦慢，但能抓住眼神里的光，自动对焦快，却容易虚。婚纱照是拍给十年后看的，那时候新人会想‘我当时原来是这个样子’，修得太狠，他们都认不出自己了，多可惜。就像老面馒头，发酵得慢，但有麦香，速食面包快，却没那个味。”
第二天一早，周小姐发来微信，是她和未婚夫的聊天记录截图：“他说这张照片里的我，跟第一次见我时一样傻，眼睛亮晶晶的。”后面跟着个害羞的表情，还有个转账截图，是尾款，附言“谢谢留住我的痣”。林夏望着窗外的朝霞，摄影棚的门被推开，王老板的女儿挽着未婚夫走进来，穿着件红色旗袍，盘扣是玉做的，“夏哥，这是我奶奶传下来的，她说当年你爸给她拍照，连她的白发都没修掉，说‘这是岁月给的礼物，得戴着’。”
林夏举起父亲留下的老相机，镜头对准新人。阳光穿过镜头，在取景器里投下温暖的光斑，新娘的旗袍盘扣闪着光，新郎的手轻轻扶着她的腰，因为紧张，手指有点僵硬，没有刻意的姿势，却比任何摆拍都自然。快门声轻得像叹息，“咔嗒”一声，把这一刻锁进了胶片。林夏知道，这张照片不用太多修饰，因为里面藏着真实的温度——像父亲拍过的金婚夫妇，像周小姐耳后的痣，像王老板女儿旗袍上的玉扣，像所有被岁月打磨却依然鲜活的瞬间，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变成往后日子里，一想起就会微笑的理由。
修图台的抽屉突然“咔嗒”响了声，像父亲的快门声在回响。林夏低头看去，晨光里，那台老相机的镜头上，划痕里似乎还沾着当年的喜糖渣，甜得像刚开封的日子，像那些藏在快门里的温度，永远不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