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东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他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核心问题：“程书记，祁同伟身为省公安厅厅长，是执法部门的最高负责人，他的身份何等敏感？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与惠龙集团赵瑞龙这样的商人过从甚密，这本身，就是严重的纪律红线问题。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吧？”
他的语气缓慢而沉重，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程度面对这直指要害的质问，神色并未显慌乱，反而像是早有准备。他坐直了身体，以一种探讨工作的口吻回应：“陈部长，您这个问题非常关键。正因为我曾在公安系统工作过八年，深知当前公安工作的复杂性与艰巨性。”
“现在的犯罪手段日新月异，高科技、网络化犯罪层出不穷，单纯依靠公安机关的力量已难以应对。因此，上级一直强调要推动‘警民合作’、‘警企合作’，构建全社会参与的治安防控体系。”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道：“您看，现在很多社区、学校、医院，甚至大型商圈，都设立了标准化的警务室或警民联系点。”
“对于一些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点大型国企，根据相关规定和实际需要，公安机关派驻警务联络员或设立专门的警务工作站，也是常见的合作模式，旨在加强内部安保指导、预警信息互通和应急处突联动。”
“我们汉东省在这方面也进行过积极探索。”程度继续举例说明，“大约两年前，经过严格审批，像天河企业集团、东辉控股集团这样规模大、员工多、安保任务重的省内重点企业，也确实试点设立了警务联络站，运行效果反馈良好。”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巧妙地将话题引回祁同伟与赵瑞龙的关系上：“至于惠龙集团，作为我省排名稳居前五十的大型民营企业，产业遍布地产、酒店、物流等多个领域，人员构成复杂，按理说，也符合设立警务联络站的条件，以便更好地服务企业发展和保障其运营安全。”
“但根据我侧面了解，惠龙集团的董事长赵瑞龙先生，似乎对此一直持比较消极甚至反对的态度。”
“我想，祁厅长作为全省公安工作的负责人，持续与赵瑞龙这样的企业家进行沟通、争取其对公安工作的理解与支持，甚至说服其配合设立警务联络站，也是其职责所在的一部分工作吧？”
程度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俨然将祁同伟与赵瑞龙的密切往来，解释成了为了推动“警企合作”而进行的必要且正当的工作接触。
然而，在程度的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背后的肮脏交易。
他深知祁同伟与赵瑞龙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勾连，甚至清楚这背后还隐约牵扯着他的老师高育良——那些见不得光的股份，由高育良的那对双胞胎姐妹花高小凤、高小琴代为持有。
奢华而隐秘的山水庄园，高小凤名义上持股50%，高小琴持股20%，赵瑞龙的惠龙集团则占股30%。
那位为高育良生下儿子、常年隐居香港的高小凤，才是这庞大利益网络中不轻易示人的关键一环。
山水庄园表面上是高小琴与赵瑞龙在台前经营的高端会所，实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权钱交易与声色犬马之地。
程度自己，早年也曾通过白手套常成虎持有过山水庄园的干股，作为某种“投名状”。
直到他的天河集团羽翼渐丰，势力稳固，他才谨慎地、按照市价将股份回售给赵瑞龙，彻底与赵瑞龙断 了利益往来！
惠龙集团，正是通过山水庄园这个销金窟，成功地将高育良和祁同伟这两位汉东政法系统的核心人物牢牢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一方面，山水庄园成为了一个绝佳的公关平台，为赵家编织了覆盖汉东乃至更高层级的人脉网络；另一方面，这里更是从事着诸多灰色乃至非法勾当的庇护所，无论是打着“学外语”幌子的钱色交易，还是隐藏在深处的豪赌包厢，都在这把巨大的“保护伞”下安然运作。
有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亲自充当保护伞，在整个汉东省，除了沙瑞金等少数几位省委核心领导，还有谁敢、还有谁能去动山水庄园？
再加上，程度在吕州任上，顶着压力多次对惠龙集团旗下的月牙湖美食城进行环保严查和警告，迫使赵瑞龙将更多见不得光的“地下生意”全部转移、集中到了安保措施更为严密、背景更为“可靠”的山水庄园。
这里，如今已是赵家集团真正的利润核心，日进斗金，丝毫不是夸张。
程度心中明镜一般，但脸上依旧是一副客观陈述、为工作辩解的神情，等待着陈学东的下一轮发问。
“工作联系？恐怕……不止如此简单吧？”于副组长终于忍不住插话，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质疑和一丝不可思议。
他身体前倾，目光紧紧锁定程度，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程度面对这近乎直接的质疑，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将自己从复杂的漩涡中摘出来：“于组长，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离开公安系统已经有些年头，很多具体的人和事，不便过多揣测。”
他话锋随即一转，手法娴熟地将矛头引向了另一方向，“不过，如果按照举报信上的某些逻辑来推论——前不久，达康书记不也亲自与山水集团的高小琴商谈大风厂工人的安置问题吗？最终结果是动用市财政资金解决了工人的安置，而山水集团却稳稳拿到了大风厂地块九个多亿的拆迁补偿款。这么一看，”
程度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倒觉得，这里面是否存在更直接、更巨大的利益输送，更值得深究呢？”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呢？”于组长下意识地反驳，眉头紧锁。
李达康处理大风厂事件，虽有争议，但表面上是为了维护稳定，快速解决棘手的社会矛盾。
“于组长，那我倒想请教，”程度顺势转头，目光直视于组长，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达康书记动用公共财政资金，去为一家与政府并无直接隶属关系的民营企业——山水集团的旗下员工——解决安置问题，同时让这家民营企业获得了巨额的土地增值收益。这个行为，从政策和法理上，该如何解释？财政的钱，可是纳税人的钱，如此使用，合规吗？合理吗？”
“这个……程书记，具体情况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核查，目前不方便透露更多细节。”于组长一时语塞，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只能搬出这套官方说辞来搪塞。
对于李达康的处理，是保是弃，连沙瑞金书记本人目前都还在权衡之中，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李达康此人，确实问题不少，作风霸道，身边人也屡屡出事。
但沙瑞金初来汉东，根基未稳，手上实在没有多少能冲锋陷阵、又能独当一面的得力干将。
政府口那边，刘省长年事已高，即将到点退休，已是“维持会”状态；而常务副省长和另一位常委副省长，明显与沙瑞金不是一条心，工作配合度很低。
再看省委这边，形势更为复杂。
高育良深耕多年，门生故旧遍布，而程度作为后起之秀，凭借吕州的经济政绩和灵活的手腕，也聚集了一批支持者。
高、程二人虽非铁板一块，但在许多议题上已形成默契合作，实际上已经与沙瑞金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省委组织部部长吴春林，在关键人事安排上，大部分时候都倾向于支持高育良和程度的意见；其他常委则多数时候选择明哲保身，保持中立。
如今的汉东省委常委会，已然形成了沙瑞金、高育良-程度联盟、以及中立派系三足鼎立的微妙格局。
这也正是沙瑞金迫切希望借助中央巡视组这把“尚方宝剑”的力量，彻底打破汉东现有政治生态平衡的根本原因。
然而，沙瑞金和于组长所不知道的是，水面下的冰山远比他们看到的更为庞大。
省委组织部部长吴春林、省委秘书长常正义、宣传部部长孙俪文、统战部部长高统一，这四位举足轻重的常委，早已在私下与程度达成了牢固的政治同盟。
他们平日在公开场合并不显山露水，甚至偶尔还会表现出一些分歧，但在关乎权力格局和核心利益的关键时刻，他们会与程度共同进退，暗中协调立场，极大地影响着常委会的最终走向。
这张隐藏在幕后的网络，正悄然左右着汉东的权力天平。
“程书记，你可是说过，你与达康书记接触并不多吧？”张学东忍不住问道。
“是的，陈部长，于组长，我说过，我不喜欢这位同志！”程度再次阐明自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