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的气氛,并未因子兰下狱的消息而轻松,反而因昭岩带来的后续情报而凝固。楚怀王下令全城搜捕“黄雀在后姬先生”,这无疑是张仪借刀杀人的毒计。失去了子兰这个明面上的靶子,躲在暗处的姬延,反而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昭岩语气急促,“大王虽未直接下令搜查各处别业,但张仪定然不会放过任何线索。一旦他怂恿大王下令大索全城,甚至搜查各位重臣府邸,我们便无所遁形!”
屈原脸色铁青,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扳倒子兰的喜悦尚未持续片刻,便面临更严峻的危机。他看向姬延,眼中充满愧疚与决然:“陛下,是屈某连累了您!我这就入宫面见大王,陈说利害,揭露张仪阴谋!”
“不可!”姬延和苏厉几乎同时出声阻止。
“屈子此刻入宫,无异于自投罗网。”苏厉急道,“张仪必然在宫中布下言辞陷阱,屈子一去,非但不能为陛下辩白,恐怕自身难保!”
姬延沉声道:“张仪此举,意在逼我们现身,或逼保护我们的人现身。他算准了我们会慌乱,会寻求新的庇护。此时任何异动,都可能落入他的圈套。”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昭岩身上:“大司马那边情况如何?大王可有疑心于他?”
昭岩摇头:“暂时没有。大司马手握军权,且素来沉稳,大王即便有所猜疑,也不会轻易动他。但大司马让我转告陛下,他府邸周围眼线倍增,暂时无法再提供直接庇护,建议陛下……立刻离开郢都!”
离开郢都?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难道要就此放弃?众人心有不甘。
“不能走!”屈原断然道,“子兰虽倒,但其党羽未清,朝局未稳。若陛下此时离开,张仪必会趁机蛊惑大王,与秦盟好,则此前一切努力尽付东流!合纵大业,将毁于一旦!”
姬延沉默片刻,脑中飞速分析着利弊。留下,风险巨大,步步杀机;离开,则前功尽弃,楚国可能彻底倒向秦国,雒邑将更加孤立无援。
“我们不走。”姬延最终做出了决定,语气坚定,“但也不能留在此处,更不能去寻求任何已知的庇护之所。”他看向阿耕,“阿耕兄弟,墨家在郢都,可有连昭滑大司马和张仪都不知道的绝对安全之处?”
阿耕沉吟良久,才缓缓道:“有一处。是负责处理‘暗脏’之事的外围弟子落脚点,专司处理墨家不便明面出手的事务,与郢都墨家明面上的势力并无直接往来,极为隐秘。只是……环境险恶,鱼龙混杂。”
“就去那里!”姬延毫不犹豫,“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张仪绝不会想到,寡人会藏身于市井最污秽的角落。”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行动。在昭岩的巧妙安排下,他们再次化整为零,利用夜色和早已准备好的多种身份伪装,分批撤离了这处已被标记的别业。姬延、苏厉、阿耕和屈丐一组,扮作运送夜香的苦力,混在臭气熏天的车队中,穿过郢都寂静的街道,最终抵达了城北一处毗邻屠宰场和污水渠的杂乱坊区。
所谓的“安全屋”,是一间低矮、潮湿、墙壁布满霉斑的土坯房,屋内除了一张破炕和几个木箱,几乎空无一物,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血腥和污水的混合气味。与之前昭滑提供的安全屋相比,此地堪称地狱。
但此刻,无人计较环境。能暂时摆脱追捕,已是万幸。
“我们必须尽快与昭滑大司马建立新的、更隐秘的联系渠道。”姬延顾不上休息,对阿耕道,“同时,要弄清楚朝中动向,尤其是楚王的态度。”
阿耕点了点头,再次悄然离去,利用墨家独有的联络网传递消息。
等待是煎熬的。土坯房内,众人默默坐着,听着外面坊市渐渐响起的喧嚣,心中却是一片冰寒。子兰倒台带来的短暂兴奋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几个时辰后,阿耕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子兰在狱中……撞墙自尽了。”阿耕语气平淡,但内容却石破天惊。
“什么?!”屈丐猛地站起,“他怎么会自尽?!他那种人……”
苏厉脸色凝重:“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灭口?”
姬延眼中寒光一闪:“张仪好快的手脚!子兰一死,许多线索便断了,而且死无对证,他可以将所有罪名都推到子兰身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还有,”阿耕继续道,“楚王已下诏,由上官大夫靳尚暂代令尹之职,主持朝政。”
靳尚!此人亦是着名的亲秦派,虽不如子兰权势滔天,但更善于揣摩上意,谄媚固宠。
“另外,”阿耕看向姬延,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城中搜捕‘姬先生’的力度并未减弱,反而……范围扩大了。而且,有传言开始在市井流传,说周天子姬延并非为合纵而来,实乃秦国通缉的要犯,因在周地犯下重罪,才逃至楚国隐匿。”
恶毒!此举不仅是要抓住姬延,更是要彻底污名化他,断绝他获得楚国任何同情的可能!
张仪的反击,一环扣一环,狠辣致命!他利用楚王对宫闱密道的愤怒扳倒了子兰,随即除掉这个可能泄露更多秘密的棋子,换上另一个听话的代理人,同时全力抹黑、追捕姬延,将合纵的萌芽彻底掐灭。
“我们……我们还有机会吗?”屈丐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子兰虽倒,但朝局似乎并未转向抗秦,反而可能因为靳尚的上台和张仪的运作,更快地滑向亲秦的深渊。
姬延没有说话,他走到那扇唯一的、糊着破烂油纸的窗户前,透过缝隙,看着外面杂乱、贫穷却充满顽强生命力的市井。屠夫在吆喝,妇人在浣衣,孩童在污水中嬉戏。这里是郢都的底层,是权贵们视线之外的角落。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张仪以为,扳倒了子兰,控制了朝堂,散布了谣言,便能将寡人逼入绝境。”姬延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他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掌控了庙堂之高,却未必懂得江湖之远。”
他转过身,看向苏厉和屈丐:“我们不能只将希望寄托于朝堂之上的博弈。子兰倒台,其党羽必然人心惶惶,其贪墨的庞大财富,也成了无主之物。这其中,必有可趁之机!”
苏厉眼睛一亮:“陛下的意思是……从这些失势的子兰党羽内部入手?或许,有人为了自保,愿意拿出一些……更有力的东西?”
“不止如此。”姬延目光深邃,“靳尚新晋上位,根基未稳,其与张仪之间,也绝非铁板一块。利益,可以让人联合,也可以让人分裂。”
他走到破炕边,用手指沾了沾碗里的清水,在布满灰尘的炕面上划拉着。
“张仪想做黄雀,盯着螳螂(我们)和蝉(子兰)。但他或许忘了,黄雀之后,尚有弹弓。”姬延的手指在炕面上重重一点,“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张……能打黄雀的弹弓!”
他的思路已然清晰:避开与张仪在朝堂上的正面交锋,转而利用子兰倒台后的权力真空和利益重新分配,从敌人内部寻找裂痕,制造新的变数!
“阿耕兄弟,”姬延看向沉默的墨者,“烦请你通过墨家渠道,重点搜集两方面情报:一,子兰核心党羽的动向,尤其是那些掌握财权、知晓内情、如今惶惶不可终日者;二,靳尚及其亲信的喜好、弱点,以及他与张仪近期的所有往来细节。”
“屈大夫,”他又看向屈原,“你在郢都士林之中仍有声望,可否设法,将张仪如何利用、继而抛弃子兰的行径,以及他意图操控楚国朝政的野心,在合适的圈子内散播出去?尤其是要让那些原本中立,甚至略微亲秦,但重视楚国自主之权的大夫们知晓。”
“苏先生,你负责分析所有情报,找出可供利用的节点。”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姬延仿佛又回到了在雒邑应对粮价风波时的状态,危局之下,反而激发出他全部的潜能。
众人领命,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间污秽的土坯房对面,一间同样破败的赌坊阁楼上,一个看似醉醺醺的赌徒,正眯着眼睛,透过窗缝,默默记下了阿耕进出以及屋内隐约的人影。
一张更大的网,似乎正在悄然收紧。张仪,真的会忽略这市井角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