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未明,一层鱼肚白艰难地挤开沉沉的夜幕。向奶奶给牧尘裹上最厚实的棉袄,牵起他的手。程大夫早已等在院外,三人沉默地朝着村尾走去。
清晨的村庄本该充满生机,此刻却显得格外冷清。路上偶遇的村民,原本扬起的笑容在看清是他们,尤其是看到牧尘时,都僵在了脸上。
他们对牧尘生病的事早有耳闻,目光里混杂着探究、怜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避讳。热情的招呼变成了微微的点头,更有甚者,干脆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尘尘!”二柱正在门口扒拉着稀饭,看见好友,眼睛一亮,丢下碗就想跑过来。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他娘从身后一把拽住,低声呵斥了一句什么,“哐当”一声,那扇破旧的木门就在牧尘眼前关上了,隔绝了小伙伴急切的目光。
牧尘牵着奶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小小的脑袋耷拉下去,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旧棉鞋。向奶奶感觉到孙子的低落,粗糙的手掌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小手,没有出言安慰。有些伤口,言语熨帖不了。
越靠近村尾,人烟越稀薄。脚下的路从夯实的土路变得杂草丛生。路边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东一块西一块地残留着,像大地未曾愈合的疮疤。
然而,当他们真正走到那片空地时,三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以那棵枯树和它旁边那间早已坍塌了半边的破屋为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 墙外,是残雪与枯黄;墙内,那片土地却是干燥的,不见一丝冰雪的痕迹。
空气在这里凝滞,光线也似乎暗淡了几分,感觉这里与外面是二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一股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向奶奶和程大夫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感觉身上的温度骤然降低,汗毛倒竖。
就在这时,牧尘却猛地挣脱了奶奶的手。
牧尘其实很害怕,小腿肚子都在发抖。但他记得刚才那些叔叔阿姨躲闪的眼神,记得二柱被关进门后“哐当”的那声响。他觉得自己像个瘟神。
他小小的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只要弄清楚这棵树的事,大家就不会再躲着他了?他就能再和二柱一起玩了?这个念头,给了他走向恐惧的、一点点可怜的勇气。
“尘娃!”向奶奶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冲过去把他拉回来。
程大夫却一把拦住了她,目光锐利地观察着那片无雪之地,低声急速说道:“别急!你看那地方——地气蒸腾,故积雪不存,这是地下有‘郁热’之象。但这‘热’非比寻常,阴寒彻骨,是‘心火’、‘执念’所化,非人间烟火。萤火亦是如此,非是活物,乃是残灵余烬所聚的光华……它们在回应尘娃。”
向奶奶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子独自走向那片禁忌之地。
牧尘一步步靠近。他的眼睛渐渐睁大了。
他看见了什么?
那棵原本光秃秃、死气沉沉的枯树,那些扭曲狰狞的枝桠顶端,此刻竟然冒出了无数细小的、嫩红色的芽苞!像是凝固的血液突然被注入了生命。
而树的周围,那片他曾经挖出长命锁的土地上,不再是只有一簇孤零零的青草,而是铺满了一层嫩绿色的、茸茸的青草毯。
更令人惊奇的是,在青草之间,星星点点地盛开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白色小花。
那花很小,花瓣细碎,形态有点像蒲公英那般毛茸茸的,在清晨微弱的曦光中,散发着一种柔和而圣洁的微光。
与此同时,一个极轻、极遥远的声音,开始在他脑海里变得清晰。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像是从地底,又像是从心里直接响起。是一个细细的哭声,呜呜咽咽,反复重复着几个模糊的音节,听不清,却让牧尘的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发酸。
他伸出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贴在了皲裂的树皮上。掌心传来粗糙冰冷的触感,但在这冰冷之下,他似乎又能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亮起。
一只萤火虫,不知从何处飞来,尾部闪烁着幽绿的光点,在他身边翩翩绕了一圈。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星星点点的光芒从枯树的缝隙中,从破屋的残垣里,从那片新生的草地上悄然浮现,越来越多,如同夏夜被撕下的一角,误入了这冬日的清晨。它们无声地汇聚,最终化作一条流淌的光河,温柔地、缱绻地将牧尘整个人环绕在中央。
光点映在他乌黑的瞳仁里,跳跃着,闪烁着。他站在那片生机与死寂交织的奇异中心,站在流萤环绕的光之河流里,小小的身影既孤独,又仿佛承载着某种古老的使命。
向奶奶捂住嘴,大气不敢出,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景象让她浑身发冷。
程大夫紧紧盯着被萤火环绕的牧尘,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只剩下深深的震撼与了然。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枯木逢春,萤火照夜……这不是煞气,这是地灵在呼应他。向姐,我们或许都错了,这里埋藏的不是诅咒,而是一段等待得太久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