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燮眼睛半睁，见是辛弃疾，面露苦笑，虚弱地说道：“还记得昨日的客栈么？”
辛弃疾有些摸不着头脑，此事与客栈有何关系，只是他不及反问，重重点了点头！
“那个回鹘人，是金人的走狗！”孙燮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鲜血，总算顺畅了许多：“他们勘破了货物，因此通知了临兆府的女真人。黑风山，本就是女真人的打手。他们来了八百余人，拦住我们，秦掌柜许了多少银两，终于同意我们离去，不想他们一声唿哨，一齐动手，杀了所有人，还带走了货物！”
客栈探听消息，金人背后支持，黑风山手中利刃！
女真人再也不甘于藏在背后收些利税！他们要收割整条商道！
难怪德吉让他们向西绕道，他们早就知道了秦掌柜的货物价值极高，此处必然过不去！
难怪瓦墩寨中只留有蟊贼十几人！
一切线索尽皆合到一处！
“他们如此行事，岂不是杀鸡取卵？往后商队还如何敢来！”辛弃疾皱眉问道。
“哎！届时金人发个公告，说是黑风山猖獗，让商队出钱与金人剿匪，换得安生日子！商队出了银子，还得千恩万谢！”
辛弃疾眉头皱得更深：“他们必然不会真的剿匪！”
“正是如此，他们消停几日，换个名头再来一次！”孙燮愈加虚弱，说一句话便要喘息许久！
这是个死局啊，除非不走这条商道，不然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这盘剥，失了银子便也算了，命丧于此，便是永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辛弃疾喃喃道。
“你不问问到底车子装的是什么？”
“无非是丝绸，瓷器，茶叶之类！”辛弃疾叹息道。
“小兄弟聪明得紧，还有蜀绣！你猜得出，翟龙头也猜得出，回鹘人也猜得出！”孙燮惨然一笑！
商人逐利，秦掌柜显然是有些贪心了，但在安全走了十几趟之后，自然也就不会太过担心。
这是人性，谁也颠扑不破！
“孙先生，你可还有什么愿望么？”眼看孙燮进气多出气少，定然是救不得了，辛弃疾连忙问道。
孙燮轻轻摇了摇头，若不是辛弃疾目光如炬，几乎看不出他的动作。
“我没有亲人，每日都当此生最后一日过，享尽了人间快活，并无牵挂！”孙燮笑容渐渐凝固，再没了气息！
萧汉感慨道：“孙先生倒是活得自在，去得潇洒！”
看着满地的尸体，萧汉犯了难，若是一两个人，便即安葬了就是，这许多人却是怎生得好，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去看辛弃疾。
却见辛弃疾丝毫没有安葬众人的意思，脸上也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只是直愣愣看着北方！
“你在想什么？”萧汉有些担心，这许多熟悉的人一朝尽丧，着实令人悲痛！
“萧大哥，你还记得吴玠元帅的事情么？”
“吴玠元帅！何事啊？”吴玠的事迹传播极多，萧汉一时没想起来他说的是甚事！忽然，他想起前些日子与吴璘饮酒，说出的那件往事！金人屠尽吴玠元帅儿时村庄，吴玠元帅星夜追击，杀人复仇！
“你……你可不要冲动！他们可有八百余人，而你我只有两人，与吴玠元帅之时大有不同！”萧汉冷汗直冒！这家伙心中藏不住仇恨，当时张安国背叛，也是星夜复仇！
辛弃疾转过头来，对着萧汉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行！”萧汉坚定道：“你还有使命在身，不可亲身涉险！”
辛弃疾歪着头犹豫了片刻，看向了北方：“我有把握！”
不等萧汉反对，辛弃疾翻身上马，大吼一声：“你护着尤二姐，小弟去去就回！”
言毕绝尘而去！
“蠢物！小杀才！”萧汉大骂，而后翻身上马，对着尤二姐道：“你在此等我，天亮时若还未归，你便自去吧！”
言毕催马直追而去！那马蹄扬起的沙子打在尤二姐的脸上！
尤二姐并未躲闪，而是定定地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生怕失去了踪迹，喃喃道：“二郎，我见到了两个如你一般的男子，只盼望，他们的结局能好些！”
四处捡了许多柴火，从尸体中翻找出了火石，生了一堆火。
尤二姐施施然坐下，盯着火焰发呆，不知是为了照亮四周魂魄去往丰都之路，还是为远去的亲人留一盏指引归来的灯火！
红藕注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注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尤二姐再次轻轻唱起了这首歌，想必如上次一般，亲人总会归来！
……
萧汉追上辛弃疾，两骑并排而行！
“辛兄弟，你有何计划！”萧汉大声问道。
“尤二姐刚刚失去亲人，你怎生又丢下她！”辛弃疾不答反问！
“两人对八百，若不好好计划，与送死无异！”萧汉只管问道。
“她正是凄苦无依之时，你若奉上柔情，必得其芳心！”辛弃疾同样倔强！
“萧某人英雄一世，何曾丢下过自家兄弟！我们早去早回便是！”
“好！”辛弃疾看了他一眼：“此去，虽千万人吾往矣！”
……
原以为像当年吴璘追击的金兵一般，会在原野中生一堆篝火，然后远远顺着火光追击便可，岂料两人跑了许久，太阳下山，也不曾见着篝火。
好在新鲜的车辙印还在此处一路向前，倒不至于断了踪迹！
又跑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看到一个客栈映着些许火光。
辛弃疾按捺怒火，难道这些人连客栈都要一并毁去重建么！
急催马向前，到得近前，却见并非是火光，而是灯光。顿时松了口气，今日太过焦急，错判了形势。
并不想在此歇脚，而是定要继续追击，因此准备越过客栈继续向前。
忽地，辛弃疾勒马而立！缓缓转头，看向客栈院中！
十几辆大车停在院中，正是秦掌柜商队的车！
找到了！
“看什么！”院中约莫有一百多山贼，三三两两在饮酒闲聊，看到有人探头，便凶狠喝问！
辛弃疾不便打草惊蛇，便催马前行，朝后面的萧汉打了个手势，萧汉也随之前行，绕过大门。
待消失在夜色中，辛弃疾与萧汉便弃了马，让仲谋看着，便折回客栈！
慢慢挨近客栈，辛弃疾一跃而起，上了屋顶，却不敢走到大堂中央。这临兆府商路的客栈尽是茅草顶，无瓦片可揭，若是强行扒开茅草，定然会被发现。
正发愁间，萧汉也上来了，嘿嘿一笑，从屁股后面抽出一根竹筒，那竹筒约莫两根手指粗细，中间打通了关节。
萧汉轻轻将竹筒插入茅草中，直到竹筒透出光亮！
凑过眼睛去看，屋中光景一览无遗！
这个是商路上一个大客栈，能住得三百余人，但显然今日客人过多了些，大厅中便满满当当挤了两百余人，院子中还有一百余人，其余人等想必已经回去休息。在这个年代，一间住两人的房间，席地而睡十几人也是常事，并不出奇！
即便拥挤至此，萧汉还是一眼便看出了此间主人。
在居北的一桌上，只坐了三人，打头一个脑后留着辫子，前额剃的溜光，手上戴着玛瑙扳指，泰然自若。左手打横一个黑塔似的大汉，袒胸凸肚，那黑毛自脑袋一直延伸到腹部，簸箕般的大手拿着一个大碗喝酒，那大碗在他手中倒更似一个酒盏。右手边那人穿着翻领长袍，盘发于顶，一脸谄笑地与另外两人说着什么，竟然是之前住宿时客栈的回鹘掌柜！三人身侧都有穿着暴露的女子相陪！
见萧汉不言不语，口中呼吸却渐渐沉重，甚是好奇。
“让我看看！”
萧汉也不多言，让出了竹孔。
辛弃疾一看，也是沉默不语，女真人，熊老大，回鹘掌柜，哪里还有疑问！
收起竹筒，辛弃疾坐在屋顶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呜……”类似呼噜声响起，一个黑影钻进辛弃疾怀中，正是仲谋！
辛弃疾大惊：“我儿，你来此作甚？”
仲谋呲开嘴，露出獠牙！
辛弃疾心中一阵温暖：“你要帮我杀敌么？你还小，等大一些！”
仲谋扭过头去，似乎不满意辛弃疾瞧不起他。
萧汉拿手肘撞了一下辛弃疾：“若是我上屋顶，你能发觉么？”
“自然是可以的！”辛弃疾手撸仲谋，口中带笑，似乎戾气都少了许多。
“若是我的轻身功夫如你一般，你能发觉么？”萧汉又问。
辛弃疾皱了皱眉，略一思索道：“也可！”相对于自己的轻功，眼力与耳力则更为突出。
忽地想到什么，他“啊”了一声，看向怀中的仲谋！这小家伙上来的时候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这自然有山君天赋异禀的因素在内，但即便是狸花猫怕也是做不到这般！
“好小子，好儿子！”辛弃疾使劲揉搓着仲谋的皮毛，笑声中充满了望子成龙之后老怀大慰的感觉。
“萧大哥，你身上带有闷汗药么？”辛弃疾问道。
萧汉嘿嘿笑道：“我以为你要蛮干的，大英雄也用闷汗药么？”
“我又不傻，这可是两人对八百！”辛弃疾与萧汉相视一笑。
下药的过程极为轻松，这伙山贼从未想过会在这四野无人处遇敌。
只是两人等了许久，屋中众人一个人都没倒！
两人面面相觑！
“萧大哥，你这蒙汗药在哪买的，莫不是让人给坑了？”辛弃疾疑惑问道。
“莫要乱说，这是我亲自配的！”萧汉恼怒道。
“那你这手艺……”
萧汉顿时炸毛了：“我的手艺，义军中谁不知道！”
“那这……”
萧汉埋怨道：“你还说，我才这点蒙汗药，你分到那许多酒缸中，每人才能喝多少进肚子，如何麻得翻！”
辛弃疾嘟囔道：“我哪知道你这药这般不中用！”
萧汉如何受得了这等冤枉，指着辛弃疾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辛弃疾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萧大哥，我又没怪你，不必自责！”
“我……”萧汉脸憋得通红！
“我还另有一计……”
说到正事萧汉便不再与他计较。
辛弃疾见他不再追问，暗自松了一口气。
客栈大堂中其乐融融，十三大车的货物，不论是卖去西夏或是大金，都是一个众人从未见过的数字，即便大头归了金人，众人也能发一笔不小的横财。
便是熊老大黝黑的脸上，也显露出掩饰不住的喜色！
美酒如池，肉积如山，美人在怀，兄弟如林，人世间的快乐不过如此，与金人合作绝对是这辈子做得最对的决定！
星星点点的烛火遍布在客栈的各个角落，映得众人脸庞红彤彤的，甚是喜人。
忽地，有一盏烛火灭了，众人并不在意，离得远的全然没有感觉，便是离得近的，也并不在意。
两个呼吸后，又一盏烛火熄灭！此次在大厅另外一侧，依然无人在意！
连续熄灭了十几盏后，终于有人发现了，大吼道：“掌柜的，怎么回事，莫非是墙壁漏风，吹熄了好些灯烛！”
掌柜的忙道：“是！是！我再点上便是！”
回鹘人道：“莫急着点烛火，先去查看哪里漏风，不然点多少都能吹灭了！”
那掌柜的刚拿上火石，闻言又丢下火石四处查看！
只这一会功夫，又熄灭了三盏灯。
就在掌柜的查看墙面的时候，烛火熄灭的速度加快了一些，大厅中瞬时暗了不少！
熊老大心中警铃大作，大吼道：“不对劲，何人在捣鬼！”
他这一吼，拥挤的大厅内顿时骚乱了起来，烛火熄灭得更快了！
眼看烛火熄灭殆尽，熊老大大吼，屋外进来几个火把！
院中三个山贼急急忙忙举了几个火把进来，甫一进大厅，扑的便前后脚倒地！再也不动弹了！
“何人？”
“何人？”
“何人？”
众山贼纷纷怒吼！
只这片刻之间，烛火全部熄灭！
偌大的客栈大厅漆黑一片，有人慌乱地叫了起来，有了第一人，便有第二人，许多贼人纷纷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