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游天下……他喉结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明灭的光。
走出咸阳,去看看那些被他踩在脚下的土地,看看六国旧地的百姓如何匍匐于道,看看自己亲手铸就的万里江山究竟是何等气象。
风吹日晒总好过困在宫里对着丹炉发呆,或许真能在东海之滨遇上驾云而来的仙人,递上一粒能让时光倒流的仙丹?
“卿等所言,不无道理。”
他缓缓点头,声音里透出几分久违的松动,指尖终于停下动作,
“朕扫平六合,统一天下,这万里江山,确该亲自去踏看一番。”
他抬眼看向李斯与赵高,眼神重又凝聚起帝王的威严:
“此事,便由丞相和郎中令共同筹备。拟定巡行路线,东至胶东,北抵碣石,沿途所经郡县,皆要整饬道路,修缮行宫。
仪程务必隆重,车驾、仪仗、护卫,一丝一毫都不能怠慢,要让天下人看看,我大秦的天朝气象!”
“臣等遵旨!”
李斯和赵高几乎同时躬身应道,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嘴角却忍不住悄悄上扬。
李斯暗自松了口气,总算为陛下找到了一个排遣郁结的由头;
赵高则在心里打起了算盘
——这一路浩浩荡荡,能捞多少油水不说,单是跟在陛下身边近距离伺候,又能揣摸多少圣意?
两人领命退下时,赵高眼角的余光瞥见始皇帝正望着殿外的天空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那节奏里竟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一场即将耗费无数民脂民膏、搅动天下风云的巡游计划,就在这君臣三人的几句话间,悄然拉开了序幕。
咸阳宫的烛火依旧跳动,却仿佛已照不透那即将笼罩在帝国上空的奢靡与隐忧。
李斯和赵高正为东巡的事儿忙得脚不沾地,又是调工匠赶制鎏金辂车,
又是催郡县修御道,连沿途行宫的窗棂该雕龙还是刻凤都要反复斟酌,活像俩操办超豪华婚礼的大管家。
就在这当口,长公子扶苏风尘仆仆地回了咸阳
——他刚结束在六国旧地的差事,一路从楚地走到齐境,靴底磨穿了三双,脸也晒得跟块青铜镜似的,透着股子实干派的糙劲儿。
扶苏这趟差事可没白跑,眼睛耳朵都没闲着。
在楚地见着老农因误了徭役期限,被吏卒捆着往咸阳狱里送,那哭天抢地的模样,看得他心口发堵;
在赵地路过长城工地,寒冬腊月里,役夫们光着脚踩在冰碴上搬石头,路边的乱葬岗新添了不少草席裹着的尸首,风一吹,席子咧开个口子,露出冻得硬邦邦的手;
夜里投宿驿站,还能听见隔壁百姓压低了嗓子骂苛政,那怨声跟锅里快烧开的水似的,眼看就要扑出来。
他揣着满肚子的忧虑回了咸阳,刚歇下脚,就听说父皇要搞一场规模空前的东巡,光是预备的仪仗队伍就够塞满半条街,顿时急得火上房。
第二天一早就堵着了正指挥小宦者搬御用车舆图的赵高,扶苏的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语气里带着股子没压住的急切:
“赵府令,我刚回咸阳就听说,父皇要巡行天下?这事儿当真?”
不等赵高回话,他又追问,
“如今天下刚平定没几年,百姓家里连隔夜粮都凑不齐,直道、长城的工地上尸骨还没埋利索,
南征的兵卒还在岭南啃树皮,这节骨眼上,为啥要折腾这么一场劳民伤财的大戏?”
赵高正琢磨着给皇帝的座驾加个鎏金的车盖,听见这话,手里的象牙尺子顿了顿。
他打心眼儿里不太待见这位长公子
——放着轻松的储君不当,偏要跑去民间看那些“负能量”,还动不动就跟皇帝念叨“仁政”“宽刑”,活像个没断奶的儒生。
他脸上堆起笑,那笑容比刚上了蜡的假面具还僵硬:
“公子明鉴,这可是陛下的圣意。
一来呢,是想让天下人瞧瞧我大秦的威风,安住那些六国遗民的心思;
二来嘛,陛下日夜操劳国事,出去走走也能松快松快,这也是做儿女的该体谅的孝心不是?”
他摊摊手,摆出副“我也没办法”的样子,“丞相和奴婢,不过是奉旨跑腿的,哪敢有二话?”
扶苏听得眉头锁得更紧,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跳:
“宣威德?舒缓圣心?”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都拔高了些,
“府令可知,光是预备陛下这一路的车驾仪仗,就得征发多少民夫铺路架桥?
沿途郡县要筹备多少牛羊酒食,才能供得上这浩浩荡荡的队伍?
这些负担最后落在哪儿?还不是落在那些刚能喘口气的百姓身上!
这哪是安天下,分明是拿着鞭子往百姓身上抽,是扰天下!”
他盯着赵高,眼神里带着失望,
“府令常在父皇身边,为何不劝劝他?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百姓再遭罪?”
赵高心里冷笑:
劝?
上次谁劝陛下停修阿房宫,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来着?
他脸上却装得比窦娥还冤,弓着腰叹气道:
“公子这话可折煞奴婢了。
陛下的心思定了,好比泼出去的水,奴婢这点微末之言,哪能劝得动?”
他眼珠一转,话锋忽然软下来,带着点“贴心”的怂恿,
“不过公子您不一样啊,您是陛下的长子,说话分量重。
您要是真有顾虑,不妨亲自去跟陛下说说?
说不定陛下听了公子的劝,就能改主意呢?”
这话听着是抬举,实则把皮球踢得老远——他巴不得扶苏去触这个霉头。
赵高垂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扶苏攥紧了拳头,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心里偷偷乐:得,又有好戏看了。
这位仁厚的公子,怕是还没明白,在皇帝这儿,“为民请命”有时候不如“闭嘴听话”管用呢。
耿直仁厚的扶苏并未察觉赵高的险恶用心,反而觉得此言有理。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行此弊政!
扶苏哪里还顾得上旅途劳顿,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一身沾着尘土的行装便直奔章台宫。
宫门外的侍卫见他神色急切,不敢阻拦,只匆匆通报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