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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主任的目光,是一盏探照灯,冰冷,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扫过王医生涨红的脸,那上面有愤怒,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侵犯的职业尊严。

他又扫过李卫国,这个厂子的负责人,额角的汗珠已经汇聚成溪,顺着脸颊的沟壑滑落,滴在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衣领上。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王医生身后,那堵由血肉之躯筑成的墙上。

工人们的脸上,带着七十年代特有的质朴与粗糙。

常年与钢铁打交道,他们的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与油污。

他们的眼神躲闪,不敢与李主任那带着官威的目光对视。

可他们的脚,却像是生了根,死死地钉在水磨石的地面上,一步也不肯退。

李主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份景象,与他手中那份举报信上的描述,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举报信上,字字诛心。

说的是红星厂新来的技术员姜晚,无视组织纪律,目无领导,以权谋私,利用职位之便,擅自开启高风险实验,最终导致重大安全事故,本人也身受重创。

这是一份典型的,将个人错误上升到路线问题的材料。

按照流程,他应该带人直接控制住当事人,封存现场,然后开始严密审查。

可眼前的场景,却在诉说着另一个故事。

一个医生,一个厂长,一群最普通的工人。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那个“犯了错误”的人。

这不合常理。

“妨碍公务,是什么罪名,你们想清楚。”

李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没有看王医生,而是看着他身后的那群工人。

“为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同志,搭上自己的前途,值得吗?”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原本就紧绷的人群。

人群出现了一丝微小的骚动。

有人下意识地挪动了脚步,有人垂下了头。

前途。

这两个字,在那个年代,重逾千钧。

李卫过的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怕,他怕这堵墙,就这么散了。

然而,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李主任,姜晚同志……她不是犯错误。”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师傅,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叫刘根,是车间的八级钳工,厂里技术最好的人之一。

他的手,因为紧张,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她是为了我们厂。”

刘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颤音,但在死寂的走廊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个新设备,德国佬都说要三个月才能装好。”

“姜晚同志,带着我们,不眠不休,硬是把时间缩短了三分之二。”

“她累倒在车间里,不止一次。”

“最后那天,设备出了问题,是她,是她第一个冲上去的。”

刘根的眼圈,红了。

他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此刻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她要是想保全自己,她完全可以躲开的!”

“可她没有!”

“她要是躲了,那台从德国进口的宝贝疙瘩,就炸了!我们红星厂,也就完了!”

“我们全厂几百号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您说,这样的人,是犯错误吗?”

刘根的话,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所有工人的情绪。

“对!姜晚同志是为了我们!”

“没有她,我们厂早就停产了!”

“谁敢动姜晚同志,先从我身上过去!”

一声声压抑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洪流。

那堵沉默的人墙,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不再畏惧。

他们的胸膛,挺得笔直。

李主任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身后的检查组成员,个个面色凝重,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气氛,剑拔弩张。

冲突,一触即发。

“都住口!”

一声暴喝,来自李卫国。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这两个字。

他的脸色,比医务室里的姜晚还要苍白。

他知道,事情正在滑向最糟糕的深渊。

工人闹事,对抗上级检查组。

这个罪名,一旦扣下来,谁也承担不起。

他几步冲到刘根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刘师傅,别说了,快回去!”

他转过身,对着李主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李主任,工人们情绪激动,他们……”

“我看到了。”

李主任,出人意料地,打断了他。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再次越过众人,投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门上,有一块小小的玻璃窗。

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病床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面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她无关。

可外面的一切,又确确实实,因她而起。

李主任沉默了。

他在思考。

举报信上的白纸黑字。

眼前工人们的群情激奋。

医生视死如归的守护。

厂长左右为难的焦灼。

李主任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眼角的皱纹却悄悄拧紧。

他那双看过太多风浪的眼睛,此刻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过面前每一个人的脸。

一边,是那封躺在他口袋里,白纸黑字、字字诛心的举报信。

另一边,是这群跟烧红了的铁块似的工人,谁碰谁就得烫掉一层皮。

妈的,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哪一个,才是事情的真面相?

李主任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带着点冷峭的自嘲。

又或者说,哪一个,才是他需要带回去的“真面相”?

他这次下来,是带着任务的。

地区里,有人想动红星厂这块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份举报信,来得太过蹊跷。

太过精准。

正好卡在红星厂技术攻关,即将成功的节骨眼上。

如果姜晚真的出了事,这个项目,也就黄了。

红星厂,也就失去了最后一张底牌。

到时候,任人宰割。

他来之前,老领导曾经把他叫到办公室,只说了一句话。

“卫东,到了下面,多用眼睛看,多用耳朵听,不要只看那些写在纸上的东西。”

当时他还不甚明了。

此刻,他似乎懂了。

李主任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缓缓地眯了起来。

他身上那件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中山装,在这群汗渍斑斑的工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放在腰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垂在了身侧,紧绷的手指也松开了。

那封举报信上的字,一个个,墨黑墨黑的,像是淬了毒的钉子。

可现在,那些字在他脑子里,却开始变得模糊,轻飘飘的,没了分量。

纸上写的东西,终究是死的。

人心,才是活的。

他看着刘根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指节。

他又看向那堵重新挺起胸膛的人墙,那一道道目光,像是烧红的铁水,滚烫,灼人。

这,才是红星厂的根。

这根,扎在这些朴实的工人心里,盘根错节,坚韧无比。

烂?

他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这根,好得很!

不仅没烂,还因为一个叫姜晚的年轻技术员,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看到那群工人的眼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拥护。

这种力量,装不出来。

一个能让这么多工人用身体去保护的人,会是举报信上那个不堪的人吗?

李主任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是联合检查组的组长。

他代表的,是组织的威严。

他缓缓抬起手。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整个走廊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检查组的人,身体瞬间绷紧。

工人们,下意识地向前顶了一步。

李卫国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然而,李主任的手,只是轻轻地向下压了压。

一个安抚的手势。

“李卫国同志。”

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说得对,工人们情绪激动,这里,不是了解情况的地方。”

李卫国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李主任没有再看他,而是转向了王医生。

“医生,病人的情况,我需要一份详细的,书面的报告。”

“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少。”

王医生愣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们。”

李主任的目光,扫过所有工人。

“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追究。”

“但是,纪律就是纪律。”

“现在,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他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可这一次,没有人觉得刺耳。

工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人墙从中间,缓缓地,分开了一条路。

李主任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他没有走向医务室。

而是走向了李卫国。

他在李卫国面前站定。

“你,跟我来。”

“我们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

李卫国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人架着,跟着李主任的队伍,离开了医务室的走廊。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王医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靠在了门框上。

工人们也陆续散去,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丝新的担忧。

风暴,似乎过去了。

又似乎,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医务室内。

外界的喧嚣与寂静,都无法穿透那层意识的壁垒。

姜晚的身体,依旧安静地躺着。

病床上,姜晚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英气的脸蛋儿,此刻白得像一张纸。

只有胸口那微不可见的起伏,证明着这个年轻的生命还在顽强地搏动。

她的意识,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子,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包裹着,了无声息。

外面那些为她而起的惊涛骇浪,她一概不知。

只有仪器上单调的滴滴声,证明着这个生命的延续。

而在她那片荒芜的意识空间里。

最后的光,正在熄灭。

【能量……0.001%……】

【核心数据库锁定……】

【记忆模块封存……】

【启动……最终……自毁协议……】

【协议启动失败……】

【检测到未知高维能量介入……】

【警告……警告……】

【协议被强行终止……】

【能量源……正在被重构……】

【1%……】

【10%……】

【50%……】

【100%……】

【能量补充完毕。】

【“星火”系统重启中……】

【重启成功。】

一道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在黑暗中重新响起。

紧接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一丝慵懒与戏谑的声音,突兀地插入进来。

【啧,吵死了。】

【我说,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吗?】

病床上,姜晚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黑暗。

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光,甚至没有时间的概念。

姜晚的意识,就像一颗被遗弃在宇宙真空里的尘埃,飘荡,沉浮。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不知道自己在哪。

直到一丝微弱的悸动,从“身体”的末梢传来。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仿佛隔着厚重的毛玻璃,去触摸一根烧红的烙铁。

迟钝,却又带着灼人的痛感。

动一下。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她尝试着,凝聚起所有涣散的意识,去命令那个传来感觉的“末梢”。

再动一下。

【“星火”系统重启中……】

冰冷的电子音,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意识之湖。

【重启成功。】

紧接着,是另一个声音。

【啧,吵死了。】

这个声音,带着一种没睡醒的慵懒,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说,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吗?】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姜晚的脑海里同时炸开。

一个机械,一个鲜活。

一个严谨,一个散漫。

姜晚的意识,剧烈地波动起来。

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回笼。

刺耳的刹车声。

金属扭曲的巨响。

漫天飞扬的废铁零件。

还有,身体被撞飞时,那瞬间的失重感。

她想起来了。

她叫姜晚。

为了一个关键的齿轮数据,她冒险去了废品收购站的禁区。

然后,一台失控的吊车,砸了下来。

所以……她死了吗?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生命体征监测中……】

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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