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老城区,暮色四合。一片片低矮的、带着斑驳院墙的二层青砖小楼,如同沉默的兽群,匍匐在日渐寒冷的秋风里。其中一栋看似寻常的小楼内,窗帘紧闭,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在木质桌面上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晕。
佐藤文雄正对着一份《盛京日报》出神。报纸头条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帘——“北塔法宝寺一僧人因账目问题不清,于寺内畏罪自尽,警方已介入调查,或与金佛盗案有关”。
“畏罪自尽……”佐藤文雄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那张保养得宜、总是带着谦和微笑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格桑喇嘛死了?这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他并非怜悯这个僧人的死活,他见惯了死亡。令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这件事背后透出的危险信号。他与那个霍震霄之间的交易,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从霍震霄那里,陆续收来了一些来自盛京四塔四寺,特别是北塔法宝寺的金银法器、佛教器物。这些东西,是为了完成九鬼隆盛交办的、系统性地搜集满蒙宗教文物,特别是与藏传佛教密宗相关法器的任务。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里应外合、盗卖寺产。虽然风险始终存在,但凭借他多年潜伏的经验和霍震霄表现出的谨慎与专业,尚在可控范围之内。他欣赏霍震霄的效率,交易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然而,这个事件的突然发生,尤其是与那尊传说中的元代阎魔德迦金佛失窃案联系在一起,将整个事件的性质彻底改变了。这不再是简单的文物盗窃,而是卷入了一场可能牵扯多方势力、极其危险的漩涡。
“僧人是自知罪责难逃,畏罪自杀?还是……被人灭口?”佐藤文雄在心中反复揣测,一股冰冷的凉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让他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和服外套。如果是灭口,是谁动的手?是霍震霄为了自保,切断线索?还是霍震霄背后另有主使,在清理门户?又或者,是第三方势力察觉到了什么,抢先下手?他之前提供的那些法器,是否与金佛失窃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警方现在像疯狗一样全力追查“斗笠人”和所有被盗法器,一旦他们顺藤摸瓜,查到那些经霍震霄之手流出的器物,最终必然会指向他这个最终的、神秘的收购者。“文老板”这个精心伪装的身份将彻底暴露,届时,他面临的将不仅仅是驱逐出境,而是作为潜伏间谍的终极命运——死亡。
“必须尽快联系上峰,,或者……必须启动紧急预案,做好撤离准备。”佐藤文雄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房间角落那个看似普通的壁炉。在那冰冷的铸铁炉膛后面,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面藏着一部大功率、但体积尽可能小型化的便携式电台,那是他与外界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联络渠道。
但他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又缓缓收回。理智告诉他,现在绝对不能轻举妄动。今天不是约定的固定通讯时间,擅自开机,主动呼叫,无异于在寂静的深夜里点燃一支巨大的火把,向盛京城内那些24小时不间断巡逻、装备着先进无线电测向设备的军统和中统技术侦察车,赤裸裸地宣告自己的存在和位置。他深知那些中国同行的厉害,尤其是在戴笠死后,军统内部派系倾轧,但对外抓间谍的劲头却丝毫未减。
危险,如同无形而粘稠的蛛网,正在一步步收紧,向他逼近。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窒息感。他需要立刻行动起来,清理掉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那些已经到手的法器需要尽快转移或隐藏;与组织的密码本和记录必须销毁;甚至,他需要重新审视这个潜伏点,规划好至少三条不同的紧急撤离路线,并准备好必要的武器和假身份证件,做好最坏的打算——在必要时,无声无息地消失,或者,进行最后的抵抗。
…
与此同时,盛京公安局那间气氛凝重的专案组指挥部内,烟雾缭绕。林政涛掐灭了不知是第几根烟蒂,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桌上那一沓沓毫无实质性进展的调查报告,焦躁和挫败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废物!一群废物!”他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声音因连日的焦虑和睡眠不足而变得异常沙哑,“这么多人手撒出去,连个鬼影子都摸不到!那个斗笠人难道会飞天遁地不成?”
站在他面前的刑侦队赵队长和负责审讯的王警尉,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林政涛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的两人:“你们动动脑子!格桑,监守自盗,事情眼看就要败露,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跑!立刻逃离盛京,远走高飞!这才是常理!可他为什么还要留在寺内?甚至还‘恰好’在我们完成包围、尚未完全控制内部的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服毒自尽了?这合理吗?嗯?”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响:“这他妈的根本不合逻辑!这里面一定有我们还没挖出来的东西!格桑背后肯定还有人!要么是灭口,要么是弃车保帅!”
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狠厉,指着赵队长和王警尉:“给我把北塔寺里剩下的那些喇嘛,不管老的少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重新过堂!分开审!重点照顾跟格桑关系近的、有可能接触库房的僧人!别他妈再跟我讲什么政策、什么规矩!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吊起来打!总之,撬不开他们的嘴,查不到有价值的线索,你们俩就自己把警服脱了,滚回家抱孩子去!”
赵队长和王警尉感受到林政涛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冰冷的杀意,浑身一凛,连忙挺直腰板:“是!林队!保证完成任务!”
得了这道毫无保留的“尚方宝剑”,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调动人手,将北塔法宝寺剩余的二十多名僧人,全部强行带到了公安局后院临时设置的、隔音效果极佳的审讯室内。一时间,昔日梵音缭绕的佛门清净地,被硬生生拖入了人间炼狱。
皮鞭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沉重木棍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烧红的烙铁接触皮肤时发出的“刺啦”声和凄厉的惨叫、以及僧人被迫灌下辣椒水时痛苦的呛咳和呻吟……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混合着血腥味和焦糊味,弥漫在阴森恐怖的审讯区。有的老喇嘛不堪受刑,昏死过去,被冷水泼醒后,依旧只能反复念叨着“阿弥陀佛”,眼神空洞而绝望。他们大多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是无端遭受了这飞来横祸和无尽的折磨。
然而,就在这近乎野蛮和绝望的排查中,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悄然出现了。
负责审讯一个小喇嘛的,是赵队长手下一位名叫老周的老刑警。他年近五十,经验丰富,观察力敏锐,不像年轻人那样一味崇尚暴力。他负责的这个小喇嘛,看起来年纪极小,恐怕还不到十八岁,面黄肌瘦,身上的喇嘛袍又旧又破,沾满了油污和灰尘。他眼神怯懦,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老周知道,这是寺里地位最低的那种小喇嘛,干着最脏最累的杂活,平时没少受年长喇嘛的欺负和呵斥,在寺内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老周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动用重刑。他让人给小喇嘛松了绑,甚至还递过去一个热乎乎的窝头和一碗温水。
“小师傅,别怕,”老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他蹲下身,与小喇嘛平视,“你看你那些师兄,被打成什么样子了?何苦呢?你年纪还小,这世道本来就乱,待在庙里也不见得安全。我知道你在寺里日子不好过,是不是经常被人欺负?”
小喇嘛双手颤抖地捧着窝头,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下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现在是个机会,”老周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性的温柔,“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哪怕是一点点觉得奇怪的事情告诉我们,我保证,你马上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不仅不追究你的责任,还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回家乡,做点小买卖,或者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怎么样?”
小喇嘛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老周,嘴唇哆嗦着,似乎有些心动,但更多的还是恐惧。
老周见状,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森冷严厉,他指了指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惨叫声:“但是!如果你不说,或者敢撒谎骗我!哼!”他猛地一拍旁边的刑讯架,上面的铁链哗啦作响,“看见那些东西没有?它们可不分年纪大小!到时候,你想死都难!你会比你那些师兄,惨上一百倍!”
这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的一套组合拳,彻底击垮了小喇嘛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手里的窝头也掉在了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别打我!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别打我……”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好,慢慢说,说清楚。”老周心中一动,示意旁边的记录员准备好。
小喇嘛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看见过……达瓦师兄……他……他偷偷进过库房……”
“达瓦?”老周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哪个达瓦?他是负责看守库房的喇嘛吗?”
“不……不是……”小喇嘛慌忙摇头,用手背擦着眼泪和鼻涕,“达瓦师兄是负责殿前香火和打扫大雄宝殿前面庭院的……他跟格桑师兄关系好像还不错……但是,我……我看见过两次,都是晚上,大概……大概二更天的时候,寺里大家都睡熟了,我……我因为白天活没干完,被罚去后院劈柴……看见达瓦师兄,他……他偷偷开了后殿经卷库房的门,溜进去了……呆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
“你确定没看错?是达瓦?他进去干什么了?”老周追问道,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达瓦师兄……他出来的时候,怀里好像……好像揣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我当时害怕极了,没敢声张……达瓦师兄他……他脾气特别坏,力气又大,以前有个刚来的小师弟,不小心把他晾晒的袈裟弄脏了,被他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我们都不敢惹他……”小喇嘛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后怕。
“达瓦……”老周立刻将这个关键的名字记在了心里,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安抚了小喇嘛几句,让他按了手印,然后立刻拿着这份新鲜出炉的口供,一路小跑着去找赵队长和王警尉。
“达瓦?就是那个第一个发现格桑尸体的?”赵队长看着口供,眼中放出光来,“妈的!果然有问题!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子眼神有点飘!抓!立刻把他单独提出来!”
达瓦喇嘛很快被两名膀大腰圆的警察从关押的房间里粗暴地拖了出来。他身材粗壮,膀大腰圆,脸上横肉丛生,确实带着一股不同于普通僧人的凶悍之气。被带进审讯室时,他虽然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表面上还强作镇定。
“达瓦,知道为什么单独提审你吗?”赵队长坐在主审位置,冷冷地问道。
“长……长官,我……我不知道啊……该说的我都说了,格桑师兄是自杀的,跟我没关系啊……”达瓦辩解道,声音有些发虚。
“跟你没关系?”王警尉在一旁猛地一拍桌子,“有人看见你晚上偷偷溜进库房!说!你去干什么了?”
达瓦脸色瞬间一变,但兀自嘴硬:“没……没有的事!谁……谁看见了?他胡说八道!诬陷我!”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林政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审讯室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给我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早已等候在一旁、如同凶神恶煞般的打手们一拥而上,根本不给达瓦再狡辩的机会。浸了水的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腿上,立刻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破旧的喇嘛袍。达瓦起初还能咬牙硬撑,嘴里胡乱地念着含糊不清的佛号,额头上青筋暴起。
但当打手们换上了更令人胆寒的刑具——比如那烧得通红、散发着灼热气息的烙铁,缓缓逼近他的胸口时,达瓦眼中最后一丝顽抗终于被彻底的恐惧所取代。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皮肉焦糊的味道。
“别!别烫我!我说!我全说!是我偷的!寺里的东西是我偷的!”达瓦杀猪般地惨嚎起来,身体拼命向后蜷缩,涕泪口水糊了满脸,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和后果。
行刑者停了下来,目光看向林政涛。林政涛挥了挥手,示意记录员上前。
“说!从头到尾,老老实实地交代!”赵队长厉声喝道。
达瓦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交代起来。原来,他早就受够了寺里清苦单调的生活,一心想着还俗。日伪时期,外面兵荒马乱,当喇嘛虽然清贫,但好歹是个相对安全的避风港,不用担心被胡乱抓去当兵或者做苦力。如今抗战胜利,他觉得时机到了,就动了歪心思,想偷些寺里不太起眼、但材质是金银的小型法器变卖,偷偷攒一笔钱,然后找个机会溜走,回家乡娶个老婆,过安稳日子。
他观察了很久,发现格桑虽然负责看管库房,但并非时刻守在旁边,而且管理上也有疏漏,有时钥匙会放在固定的、容易拿到的地方。他利用自己对寺内地形的熟悉和对格桑作息规律的了解,先后四次,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潜入库房,每次只拿一两件小型的金碗、银壶或者镶嵌了宝石的鎏金佛像,不敢多拿,怕引起注意。
“我……我不敢自己去卖……后来,通过北市场一个以前认识的、专门倒腾黑货的混混‘疤痢眼’介绍,认识了一个人……”达瓦的声音充满了恐惧,“那人……每次见面都戴着个大斗笠,压得低低的,根本看不清脸……他说自己特别信佛,就喜欢收集寺庙里老的佛像和法器,而且给钱痛快,从不问东西是哪来的……我……我就陆陆续续卖给他四次……”
“金佛呢?那尊阎魔德迦金佛是不是你偷的?”林政涛逼近一步,声音如同寒冰。
“金佛?不不不!长官,天地良心!我真的不知道金佛的事啊!”达瓦吓得连连摆手,几乎要哭出来,“那……那么大、那么贵重的东西,我哪里敢动?我偷的都是小件……格桑师兄的死也跟我没关系!我……我最后一次见那个斗笠人,大概是……是金佛案发前四五天,他好像……好像有点不对劲,比以前更警惕,交完钱后,他偷偷塞给我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
“里面是什么?”赵队长急切地问。
“是……是一颗白色的药丸……”达瓦回忆着,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他告诉我……说万一,万一事情不小心败露了,有人怀疑到我头上,就想办法……想办法把这药丸,下到怀疑我的人喝的水或者吃的饭里……他说这药药性很猛,吃了的人会立刻昏迷不醒,像死了一样,要好几天才能醒过来……这样,就没人能对证了……那天你突然来查寺里,格桑因为感冒在僧房休息不知道,正好让我去找他,我怕事情败露,就想到给格桑一杯水,让他喝完起来,跟我到前院去,在水里我下了药,我当时也是被吓昏了头,我没想杀他呀!……”
“蠢货!那他妈是剧毒的氰化物!入口就死!格桑就是被这种药毒死的!”赵队长气得一脚踹在达瓦身上,“你他妈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达瓦被打得惨叫一声,彻底懵了,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林政涛制止了暴怒的赵队长,他蹲下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达瓦崩溃的精神世界:“达瓦,你听清楚了。盗窃寺产,数额不小;勾结匪类,销赃牟利;而且,你提供的毒药间接导致了格桑死亡……这几条罪状加起来,足够把你拉出去枪毙十回了!”
达瓦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无意识的颤抖和哀求:“饶命啊……长官饶命……我不想死……我什么都说了……”
“想活命吗?”林政涛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现在,我给你最后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帮我们把那个戴斗笠的人,找出来。你不是见过他吗?虽然没看清全脸,但他的大概样子,身形,说话口音,有什么特征,所有你能想起来的细节,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们会找最好的画像师,根据你的描述,把他的样子画出来!只要你配合,找到他,我可以考虑向法院陈情,留你一条活路!”
求生欲瞬间压倒了一切。达瓦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点头:“我说!我画!我一定配合!长官问我什么我说什么!”
很快,公安局技术科那位以擅长根据目击者描述进行模拟画像而闻名的老画像师被请了过来。在气氛紧张、灯火通明的审讯室里,画像师铺开画纸,拿起炭笔。达瓦则被强迫集中精神,在赵队长和王警尉的不断提示和追问下,努力回忆着那个“斗笠人”的样貌。
“额……额头比较宽……眉毛很浓,像……像两把刀子……眼睛……眼睛特别亮,看人的时候……像……像老鹰,有点吓人……鼻子挺高的……嘴唇……嘴唇有点厚,嘴角往下耷拉着……脸……脸有点黑,像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下巴……下巴方方的,看起来很硬……”达瓦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甚至自相矛盾。
画像师则极有耐心,不断调整着笔下的线条,偶尔提出关键性问题:“眉毛是剑眉还是扫帚眉?”“眼窝深不深?”“鼻梁有没有节?”“脸型是国字脸还是田字脸?”
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一张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带着草莽悍勇之气的中年男子的面孔,在画纸上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由抽象变得具体。虽然不可能与霍震霄本人百分百相似,但那份独特的精气神,尤其是那双锐利如鹰隼、隐含煞气的眼睛,被画像师捕捉得颇为传神。
霍震霄行事不可谓不缜密,他利用达瓦作为掩护和工具,甚至留下了致命的毒药作为后手,企图在必要时栽赃嫁祸、扰乱视线。但他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留下了活口,而且是达瓦这个看似凶悍、实则外强中干、在酷刑面前不堪一击的活口。他更没有想到,寺内那个平日里如同影子般存在、受尽欺辱的小喇嘛,会在一个老刑警软硬兼施的攻心下,成为撕开整个伪装的第一道裂缝。
“是他吗?看清楚了!有没有哪里不像?”林政涛将最终完成的画像拿到达瓦面前,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颤。
达瓦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着画像,虽然感觉似乎比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更清晰、也更凶悍了一些,但那股子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睛,被他确认无疑。他像是怕林政涛反悔似的,连连点头:“是!是他!长官,就是他!那个戴斗笠的!没错!”
林政涛拿着这张还带着炭笔粉末和达瓦汗渍、指纹的画像,双手因为激动而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这是他接手金佛案以来,在经历了无数次碰壁、挫折和羞辱后,得到的第一个关于核心嫌疑人真实面貌的、确凿的、可视的线索!虽然目前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此人就是盗走金佛的真凶,但至少,找到了连接寺庙内鬼与外部销赃网络的关键节点!撕开了笼罩在案件之上厚重迷雾的一角!
“立刻!马上!”林政涛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有些变形嘶哑,他对着赵队长和王警尉,几乎是吼着下达命令,“通知全局,不!通知所有能通知到的关卡、派出所、巡逻队!全城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各个路口、火车站、汽车站、码头,全部给我设置双重岗哨!严格盘查所有出入人员!把这张画像,立刻翻拍、冲洗,下发到每一个弟兄手里!在全城范围内张贴通缉令,悬赏捉拿此人!赏格……赏格提高到五百大洋!不!一千大洋!我要让这个人,在盛京寸步难行!”
他喘着粗气,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快!快去办!耽误了时机,我唯你们是问!”
随着林政涛这道近乎嘶吼的命令,整个盛京市的警察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力度疯狂运转起来。油印机隆隆作响,一张张带着浓郁油墨味的、印有霍震霄模拟画像的通缉令被大量印制出来。画像下方,清晰地标注着“重大盗窃案嫌疑犯”、“极度危险”、“发现线索立即报告,切勿擅自行动”等字样,以及那足以让普通人家衣食无忧好几年的、高达一千块大洋的惊人赏格。
警察、宪兵、甚至动员起来的保甲人员,拿着浆糊桶和通缉令,冲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城墙根、电线杆、商铺门口、茶馆墙壁、客栈柜台……短短几个小时内,这张带着凌厉眼神的画像,如同瘟疫般贴满了盛京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这座陷入困局的城市最新的、也是最刺眼的标志。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伴随着夜晚的寒风,迅速传遍了盛京的每一个阶层,每一个角落。
…
省政府秘书长办公室内,郑少真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明年春耕物资调配的文件,试图用繁忙的工作暂时压制内心的不安。他的心腹,一个同样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了进来。
“秘书长!好消息!”这个人声音发颤,将一张刚刚弄到、还带着浆糊湿气的通缉令复印件,双手递到了郑少真的办公桌上。
郑少真有些不悦地抬起头,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复印件上那张无比熟悉、却又无比刺眼的画像时,他手中的派克金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摊开的文件上,溅开一团墨渍。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煞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是……”画像上的人,虽然经过艺术加工,略显僵硬,但那宽阔的额头、浓密的剑眉、锐利的眼神、坚毅的下颌轮廓……他绝不会认错!就是霍震霄!他的拜把二弟!
“警方刚刚发布的……全城通缉……说是北塔盗窃案的关键嫌疑人……听说可能会为金佛案打开突破口”。
郑少真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楼下街道上,依稀可以看到警察正在张贴新的布告,行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最担心、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霍震霄那独特的气质和容貌,一旦被警方掌握,在这张天罗地网之下,只要他敢在城内露面,几乎是插翅难飞!
“希望……希望震霄此刻还在卓望山,没有贸然回来……”郑少真扶着冰凉的窗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必须立刻、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霍震霄,警告他绝对、绝对不能再踏入盛京城一步!必须像鼹鼠一样,深深潜伏在卓望山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但他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在如今全城戒严、警察、特务、各方眼线都紧盯着这张画像的情况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送出城,送到霍震霄手中,其难度不亚于登天!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将自己也彻底暴露在这危险的聚光灯下。
…
而在城西那片鱼龙混杂、气味熏人的大杂院里,伪装成沉默小贩“老王”的霍震霄,尚且不知道一张针对他真实面容的天罗地网已经撒下。他刚刚吃完一碗自己煮的、没什么油水的面条,正坐在炕沿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仔细地擦拭着他那两把心爱的柯尔特m1911手枪。冰冷的金属部件在他粗粝的手指间灵活地拆卸、组装,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自信于自己摆脱了“斗笠”这一显着特征后的隐蔽性,正在心里盘算着,明天该如何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去佐藤文雄的店,借助他的力量来了解一下金佛的虚实,以及北塔那个死了的僧人到底是不是跟他交易的人。他浑然不知,一张绘有他真实面容、足以致命的通缉令,正如同死神的请柬,悄然贴满了他藏身之所的周围。
…
英九堂总坛,那间奢华而温暖的内室里,花蛇姐柳如烟,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贴身丫鬟手中接过了手下刚刚送来的、还带着夜晚寒气的通缉令。她挥退了丫鬟,慵懒地靠在铺着柔软貂皮的贵妃榻上,就着旁边高脚灯柱上明亮的灯光,仔细端详着画像上那张充满男性荷尔蒙和悍勇之气的脸庞。
“哦?原来一直神神秘秘的‘斗笠人’,剥开那层皮,长得是这个样子……”她伸出涂着鲜艳蔻丹的纤长手指,用指尖轻轻拂过画像上霍震霄那浓黑的眉毛和锐利的眼睛,媚眼之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欣赏、好奇与算计的异彩,“倒真是条硬邦邦的汉子,这眼神……像个狼崽子。”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几分玩味的笑容,“马哥那边,现在估计也拿到这画像了吧?啧啧,这下子,盛京城可真是要热闹起来了。”
她立刻坐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对着门外吩咐道:“来人!传我的话下去,让堂口里所有的弟兄,眼睛都给我放亮一点!按照这张画像,在全城范围内找人!记住,找到之后,只许暗中盯梢,摸清他的落脚点、行动规律和接触过什么人,绝不允许打草惊蛇,更不准让警察或者其他人抢先!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直接报到我这里!谁要是误了事,帮规处置!”
…
而在《盛京日报》编辑部附近那间拥挤而凌乱的出租屋内,记者赵宏毅和钉子,也刚刚从外面带回来一张新鲜出炉的通缉令。钉子是趁着夜色,从一处偏僻小巷的墙上偷偷撕下来的。
“宏毅,你看!”钉子将通缉令铺在堆满书籍稿纸的桌子上,语气凝重。
赵宏毅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凑到灯下仔细观看。当他看清画像上那副尊容时,眉头立刻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钉子,你看这个人……”他指着画像,语气有些不确定,“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钉子闻言,凑近仔细看了几眼,古铜色的脸上那道伤疤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不是好像!”他压低声音,语气肯定,“就是他!我肯定见过!”
“你认识?”宏毅惊讶地转过头。
“不算认识,但打过照面,印象很深。”钉子语气沉凝,回忆着说道,“就是前几天,我在北市场那边转悠,想从那些三教九流嘴里套点消息。在一个叫‘四海茶馆’的门口,跟这个人擦肩而过。当时人很多,他走得很急,差点撞到我。我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就觉得这人……气势很不一般!”
钉子用手比划着:“他走路的时候,下盘极稳,肩膀基本不动,一看就是有深厚功夫底子的。而且,他那眼神,像两把刚磨好的刀子,扫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子……杀气!对,就是杀气!绝对不是普通老百姓或者小商小贩能有的。我当时还特意多留意了他两眼,看着他拐进了一条小巷子。所以对这长相,记得比较清楚。”
赵宏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连钉子这种经历过战场、见惯了各色人等的江湖客都觉得“不一般”、甚至用“杀气”来形容的人,又被警方如此大张旗鼓、悬以重赏通缉,这个“斗笠人”的真实身份和危险程度,恐怕远超他们之前的想象。而且,画像已经公之于众,意味着警方掌握了关键线索,也意味着这个“斗笠人”的处境,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如同置身于悬崖边缘。
“盛京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也越来越深了……”赵宏毅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语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所有人,都推向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深渊。
通缉令的出现,如同在原本就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激起了全新的、更加混乱、更加难以预测的滔天巨浪。所有或明或暗的势力,其目光和行动,都不可避免地被这张画像所代表的那个人牢牢吸引。
霍震霄,这个成功褪去了“斗笠”伪装的潜行者,在短短一夜之间,就从阴影中的猎手,变成了暴露在无数探照灯下的明显猎物。他还能凭借褪去的伪装和个人的机警,在这座已然化作巨大捕兽夹的迷城中周旋多久?而这张带着他面容的通缉令,又是否会成为引爆最终、也是最惨烈对决的那根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