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缝纫机的“嗒嗒”声刚刚在“晚风”作坊的小院里汇成一片忙碌的乐章,就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粗暴地打断。两辆刷着绿漆、车斗蒙着帆布的解放牌卡车,带着一股子蛮横的气势,一前一后堵死了院门。烟尘尚未落定,七八个穿着藏蓝色制服、臂戴红袖章的人就鱼贯跳下车来。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面皮白净的男人,梳着油光水滑的干部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毫不客气地扫视着院内每一寸角落。
“谁是负责人?”白面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手里捏着一份盖着红头大印的文件,像捏着一道催命符。“区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突击检查!所有生产立即停止,接受全面卫生评估!”
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女工们面面相觑,惊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踩脚裤的半成品从缝纫机针下滑落,鲜艳的碎花布料委顿在地,像被掐断了生机的花。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她认得那个袖章,更认得这种阵仗背后透出的不寻常气息——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例行检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步迎上前,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同志您好,我是负责人苏晚月。我们作坊一直严格按照卫生条例……”
“条例?”白面男人,后来苏晚月知道他姓刘,是区卫委会的一个小科长。他皮笑肉不笑地打断苏晚月,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冷光,“苏晚月同志,条例是死的,执行是活的。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你们这里生产环境脏乱差,严重影响周边居民健康和市容市貌!有没有问题,我们检查了才知道。” 他话音未落,手一挥,“给我仔细查!犄角旮旯都不能放过!”
那几个戴袖章的人立刻如狼似虎地散开。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有人直奔原料仓库,将一捆捆码放整齐的棉布、涤纶面料粗暴地扯开、抖落、扔在地上,用穿着硬底皮鞋的脚在上面随意踩踏;有人冲进缝纫车间,拿起女工们放在案头的水杯,打开盖子凑近鼻子夸张地嗅闻,然后嫌弃地丢开,水洒了一地;还有人拿着长柄扫帚,不是清扫,而是故意往墙角、机器缝隙里捅,扬起一阵阵呛人的灰尘。
苏晚月看着自己精心整理、视为心血的作坊被如此糟蹋,心口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她强忍着愤怒和屈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见女工王淑芬心疼地去捡被扔在地上的布料,立刻被一个袖章男呵斥:“不许动!影响检查取证!”
突然,检查人员里一个面相刻薄、颧骨很高的中年女人,停在了刚刚完成清洁、光洁如新的水磨石窗台前。她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雪白的、崭新的棉线手套,慢悠悠地戴上。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恶意。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只见她伸出戴着白手套的食指,用指尖在窗台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平时根本无人触碰的窗框凹槽里,极其缓慢而刻意地抹了一下。那凹槽里积着经年累月、极其细微的浮尘。她收回手指,将那根原本雪白、此刻却沾上了一道明显灰黑色痕迹的指尖,高高举到刘科长面前,声音尖利得如同砂纸摩擦:
“刘科长!您看!窗台卫生死角!积尘严重!这手套上的灰,就是证据!这卫生状况,能达标吗?”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抓到把柄的得意,眼神却挑衅地瞟向脸色煞白的苏晚月。
窗台明明刚擦过!那点灰尘藏在那种地方,根本不影响任何生产卫生!这纯粹是鸡蛋里挑骨头,是赤裸裸的栽赃!
一股血气直冲苏晚月的头顶,愤怒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攥紧了拳头,身体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微微颤抖。她看到刘科长煞有介事地凑近看了看那根沾灰的手指,眉头紧锁,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苏晚月痛心疾首地摇头:“苏晚月同志啊!你看看!细节决定成败啊!这么明显的卫生死角都看不到?这说明你们的管理意识极其松懈!思想觉悟有待提高!连窗台都擦不干净,怎么能保证生产出来的服装干净卫生?人民群众怎么能放心穿?”
他顿了顿,无视苏晚月眼中喷薄的怒火,用一种宣判的口吻,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根据初步检查情况和群众反映,我们卫委会决定:第一,你们作坊存在重大卫生隐患,不符合生产经营标准!第二,即刻起停业整顿!第三,罚款两百元!三天后我们再来复查,如果整改不到位,后果自负!” 两百元!几乎是作坊大半个月的纯利润!
“停业?罚款?” 一个年轻的女工忍不住失声叫出来,“我们窗台天天擦的!那地方根本够不着……”
“闭嘴!” 刘科长厉声打断,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像淬了冰,“阻碍执法?罪加一等!再啰嗦,现在就封门!”
院内一片死寂。只有那个戴白手套的女人,慢悠悠地摘下那副沾了灰的手套,像丢弃垃圾一样随手扔在地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晚月。停业三天,意味着刚接的广交会订单要违约!意味着刚刚打开的市场要丢失!意味着工人们要断了生计!还有那两百元罚款,简直是雪上加霜!她看着刘科长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看着地上那刺眼的白手套,看着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原料和车间,一股冰冷的恨意从心底最深处涌起。
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是躲在暗处的毒蛇,伸出了它冰冷的信子!赵玉芬!周文斌!或者他们联手!这“白手套抹灰”的戏码,分明是精心设计的羞辱和绝杀!
就在苏晚月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打击和愤怒淹没时,一个沉稳却带着压抑怒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刘科长,好大的官威啊。”
苏晚月猛地回头。陆行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晨光,如同一堵沉默的山。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常服(虽已转业,习惯未改),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没有看苏晚月,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正锐利地、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牢牢锁住刘科长。
刘科长脸上的官威瞬间凝固,金丝眼镜差点滑落鼻梁。他显然没料到陆行野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陆…陆同志?您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明显矮了半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路过。” 陆行野言简意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迈步走进院子,军靴踩在被踩脏的布料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理会那个扔在地上的白手套,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作坊,最后落在刘科长手中的文件上。
“爱国卫生运动,是好事。检查督促,也是职责。” 陆行野的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但突击检查,是为了发现问题,帮助整改,还是为了鸡蛋里挑骨头,刻意刁难,甚至栽赃陷害?”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刘科长和那个高颧骨女人,“窗框凹槽积尘?那是不是该把整栋楼的窗框都拆下来洗一遍才算达标?这手套,” 他下巴微抬,点了点地上那抹刺眼的灰白,“是检查工具,还是表演道具?”
刘科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身后的几个人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陆行野的身份和那股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气势,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承受的。
“陆同志,您…您误会了,我们也是按规章办事……” 刘科长试图辩解,声音干涩。
“规章?” 陆行野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哪条规章允许用崭新的白手套去抹积年死角作为评判标准?哪条规章支持这种破坏性的‘检查’方式?”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力让刘科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爱国卫生,讲的是实事求是,是为人民服务,不是某些人手里用来打击报复、满足私欲的工具!”
他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科长的心上,也砸在院内所有人的心上。苏晚月看着陆行野如山般挡在她和那些恶意之间的背影,看着他以绝对的力量和道理碾压对方的官威,心中翻涌的愤怒和绝望,第一次被一种汹涌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是解气?是震撼?还是…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这…这个…” 刘科长彻底慌了神,拿着文件的手都在抖。他知道今天踢到铁板了。陆行野虽然转业,但其在军中的威望和可能保留的人脉,绝不是他一个小科长能招惹的。他带来的那份“尚方宝剑”,在绝对的道理和气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停业整顿,罚款两百?” 陆行野冷冷地复述着判决,目光扫过刘科长煞白的脸,“刘科长,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去区卫委会,请你们主任和区领导,当着‘群众’的面,好好评评这个理,看看这‘脏乱差’的证据,到底站不站得住脚!”
“不…不用了!陆同志!” 刘科长魂飞魄散,连忙摆手。去区里?那不是自取其辱吗?他毫不怀疑陆行野说到做到的能力。“可能…可能是我们检查标准执行上有点…有点偏差!对,偏差!”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瞬间换上一副“通情达理”的面孔,“这样,苏晚月同志,你们作坊的卫生整体还是可以的!就是一些细节…细节需要加强!停业整顿就…就不必了!罚款…罚款也先记下!你们抓紧时间整改!对,整改!三天后我们…我们再来看看整改效果!就这样!”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地上的白手套都忘了捡。那几个气势汹汹的检查人员,也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灰溜溜地跟着爬上了卡车。引擎轰鸣,两辆解放牌带着一股子狼狈,卷起尘土匆匆逃离了小巷。
作坊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巨大的反转中,回不过神来。只有地上那副沾着灰迹的白手套,像一枚耻辱的印章,无声地嘲讽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女工们看着陆行野,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后怕。王淑芬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姐妹们!还愣着干啥!抄家伙!收拾!把咱们作坊打扫得比镜子还亮!看那些狗东西还能挑出什么刺!”
“对!收拾!”
“干他娘的!”
“让他们再来挑!”
压抑的愤怒和委屈,瞬间化作了巨大的力量。女工们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抄起扫帚、抹布、水桶,开始自发地、更加细致地打扫起来。她们不再沉默,不再畏惧,脸上带着一种被激怒后的倔强和团结的火焰。
苏晚月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陆行野沉默地弯腰,捡起地上那副刺眼的白手套,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她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个复杂的眼神,投向那个再次为她挡下风暴的男人。
陆行野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侧过头。四目相对。他深邃的眼底依旧沉静无波,没有邀功,没有解释,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守护者的疲惫,和一种无需言说的了然——他知道这背后的黑手是谁。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苏晚月,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作坊。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作坊里,女工们干得热火朝天,水声、清扫声、互相鼓励的话语声交织在一起。苏晚月缓缓蹲下身,捡起一块被踩脏的碎花布,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布料上的污渍在清水里慢慢化开,而她心底那层厚厚的冰墙,在经历了这场“白手套抹灰”的羞辱和陆行野雷霆破局的震撼后,悄然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缝隙里,不再是纯粹的恨意和防备,还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冰冷背影的复杂依赖。
危机暂时解除,但阴影犹在。她知道,赵玉芬和周文斌,绝不会善罢甘休。枕下的剪刀,依旧冰冷。只是此刻,看着女工们团结奋战的背影,一种微弱却坚韧的力量,也悄然在她心底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