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泼染下来，白日里喧嚣的“晚风作坊”归于寂静。苏晚月伏在裁衣案上，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着她疲惫却明亮的眼。案头摊着几张新设计的秋季样稿——改良的收腰风衣、撞色翻领衬衫，线条利落又带着八十年代特有的飒爽。她指尖划过图纸，像抚摸初生的婴孩。这是她带领女工们熬了七个通宵的心血，是作坊从低端仿制迈向自主设计的里程碑。
“吱呀——”
作坊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凉风。张姐裹着旧头巾，脸上不见往日的爽利，只剩一片铁青。她手里攥着一团揉得皱巴巴的布料，几步冲到案前，“啪”地一声将那团东西摔在图纸上，溅起几点微尘。
“苏晚月！你看看！你睁大眼睛看看！” 张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气得浑身发抖。
苏晚月心头一跳，展开那团布料。是一件蝙蝠衫。猩红得刺眼的化纤面料，粗劣的走线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袖口和下摆的螺纹松垮地耷拉着，更刺目的是胸前那个拙劣的仿冒图案——本该是一只线条流畅、行翅欲飞的银色雨燕，如今被印成了个臃肿模糊、翅膀歪斜的肥鸭子！一股浓烈的、劣质染料混合着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哪儿来的？” 苏晚月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夜市！东头老刘的摊子上！” 张姐气得直拍桌子，“堆得像小山！一块五一件！比咱们的料子钱还便宜！那些不知情的，疯了一样抢！还骂咱们黑心肝，卖三块五一件是抢钱！”
“一块五？” 苏晚月捏着那件劣质仿冒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价格，根本就是在倾销！是在用垃圾扰乱市场，用价格战把她往死里逼！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图案呢？我们的图稿锁在柜子里…”
“是王强！” 张姐咬牙切齿，眼圈通红，“那个挨千刀的！前两天鬼鬼祟祟在打版房外头转悠，还跟新来的小翠套近乎！肯定是他偷描了图样，转头卖给了姓周的！”
周文斌！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晚月的太阳穴。白天新品发布会的成功喜悦瞬间被冰冷的愤怒和危机感冲刷得干干净净。她想起寿宴上周文斌那意味深长的“祝贺”眼神，想起他端着酒杯说“月月妹子生意兴隆，以后可要多多提携哥哥”时虚伪的笑容。原来他的“提携”，就是剜心剔骨的抄袭和倾销！
“走！” 苏晚月猛地站起身，抓起案上那把锋利的裁布剪刀，冰冷的金属握柄硌着掌心，“去夜市！”
城东夜市，灯火如豆。
往日里“晚风”摊位前人头攒动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隔着几米远的一个新摊子。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铺在地上，上面堆满了猩红、翠绿、宝蓝的劣质蝙蝠衫，像一堆打翻的廉价颜料。一个穿着油腻工装、满脸横肉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吆喝：
“走过路过别错过啊！最新款蝙蝠衫！国营大厂尾货！一块五一件！两块两件！比那些黑心作坊便宜一半还多！穿上一样时髦！一样好看啊！” 他抖开一件，那歪斜的“肥鸭子”图案在昏黄的灯泡下格外刺眼。
摊位前挤满了兴奋的市民，你争我抢，场面混乱。不少人手里还拿着从“晚风”买的、包在报纸里的正品，此刻脸上满是上当受骗的愤怒和捡了便宜的窃喜。
“奸商！退钱！人家这才一块五！”
“就是！坑我们血汗钱！退钱！”
“黑心作坊滚出去！”
几个情绪激动的大妈挥舞着手里的“晚风”正品蝙蝠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闻讯赶来、手足无措的小翠脸上。小姑娘又急又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徒劳地解释：“我们的料子好…做工不一样的…”
“呸！什么好料子！我看都一样！都是骗人的！” 一个尖利的声音盖过嘈杂。
苏晚月拨开人群，像一把出鞘的刀，径直走到那个吆喝的汉子面前。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煞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汉子被她的气势慑得一怔，随即认出她来，脸上横肉一抖，挤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哟，这不是苏老板吗？怎么，也来照顾兄弟生意？给你算便宜点？” 他故意拿起一件仿冒品在苏晚月眼前晃。
苏晚月看也没看他，目光扫过那堆垃圾一样的仿冒品，最后落在几个正挥舞着“晚风”正品叫嚷退钱的大妈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各位婶子、大姐，街坊邻居！” 她提高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晚风’的蝙蝠衫，三块五一件。料子用的是国营厂正品涤纶布，缩水率低于5%，洗十次不变形！袖口、下摆的螺纹是纯棉加弹力丝，耐洗耐穿不变松垮！胸前图案是请美院师傅专门设计的雨燕，寓意吉祥高飞，印染用的是进口固色浆，反复搓洗不褪色、不晕染！”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般射向那堆仿冒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愤怒和决绝：
“而这一块五一件的‘宝贝’！” 她猛地抄起摊子上几件仿冒品，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清那劣质的布料、歪斜的走线和丑陋的图案，“料子是最差的化纤边角料！下水就缩成一团！穿两次就起球开线！图案是偷来的！印得模糊不清，染料刺鼻有毒！洗一次就掉色染花你其他衣服！穿在身上发痒起疹子都有可能！一块五？买一堆穿不得、用不了的垃圾回去，你们觉得是赚了，还是亏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劣质蝙蝠衫在风中发出簌簌的轻响。叫嚣退钱的大妈愣住了，手里举着的正品也忘了放下，脸上愤怒的表情僵住，变成了惊疑不定。抢购的人动作也慢了下来，低头看着手里刚买的“便宜货”，又看看苏晚月手里高举的劣质品，眼神开始游移。
那汉子脸色大变，猛地站起来想抢：“你胡说八道！臭娘们敢砸老子摊子…”
他话音未落，只见苏晚月眼中厉色一闪！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布帛撕裂声，如同裂帛，狠狠划破夜市的喧嚣！
苏晚月双手抓住一件猩红的仿冒蝙蝠衫，用尽全身力气向两边猛地一撕！劣质化纤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里面粗糙、粘连的布边和稀疏的线头！她毫不停歇，将那破烂布片狠狠摔在地上，紧接着又抓起第二件！
“嗤啦——！”
“嗤啦——！！！”
一件！又一件！
猩红、翠绿、宝蓝的劣质布料在她手中如同脆弱的纸片，被狂暴地撕开、撕裂、扯烂！锋利的剪刀在她指间闪着寒光，仿佛随时会加入这场毁灭的盛宴。破碎的布片如同染血的残蝶，在她脚下堆积。
整个夜市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央那个身形单薄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女子。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中没有泪水，只有被侵犯后的滔天怒火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每一次撕裂声，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周文斌阴险的脸上，抽在那些贪图便宜、不明真相的顾客脸上，也抽在那个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的摊贩脸上。
“一块五？” 苏晚月踩在一堆破布残骸上，声音因用力撕扯而微微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骨髓的力量，扫视着鸦雀无声的人群，“你们现在看看，这一堆垃圾，值不值你们兜里那一块五的血汗钱？！”
她弯腰，从地上那堆破布里，捡起一件被撕掉一只袖子、但还能看出基本形状的仿冒品。然后，她走到自家摊位前，拿起一件崭新的、叠放整齐的“晚风”正品蝙蝠衫——银色的雨燕在灯光下行翅欲飞，针脚细密均匀，布料挺括有型。
“啪！”
苏晚月将两件衣服，一件破败不堪，一件崭新挺括，并排拍在摊位上！
“货！比！货！” 她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晚风’的东西就在这里！经得起看！经得起比！经得起撕！也经得起时间！想买一块五垃圾的，尽管去买！想穿一天就变抹布的，尽管去穿！‘晚风’的招牌，靠的是真材实料，不是靠偷鸡摸狗、低价倾销的龌龊手段！”
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那个面如死灰的摊贩：“回去告诉你主子周文斌！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搞垮我苏晚月？做梦！” 她猛地举起那把冰冷的剪刀，锋利的刃口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一道慑人的寒芒，直指那堆破烂，“下次再让我看见这种垃圾打着‘晚风’的幌子招摇撞骗，我撕多少，他就给我赔多少！我苏晚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奉陪到底！”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夜空中回荡。人群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夜风吹过摊位篷布的哗啦声。那摊贩被苏晚月眼中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吓住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个原本叫嚣退钱的大妈，悄悄把手里“晚风”的正品往身后藏了藏，脸上火辣辣的。
苏晚月不再看任何人，将剪刀“啪”地一声拍在摊位上，转身就走。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又像一把宁折不弯的钢刀。小翠含着泪，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被翻乱的自家摊位，看着苏晚月决绝的背影，又怕又敬。
没人注意到，夜市入口的阴影里，一辆熟悉的军用吉普212静静停着。车窗降下一半，陆行野冷峻的侧脸隐在黑暗中，深邃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场中那个单薄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身影。当苏晚月撕碎第一件仿冒品时，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当她把剪刀拍在摊位上发出宣言时，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激赏的微光。
而远处，夜市另一头的暗巷口，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里，周文斌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车窗内，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铁青。他死死盯着苏晚月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以及吉普车缓缓驶离的车尾灯，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狠狠将烟头摁灭在真皮座椅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好…好得很！” 他低哑的声音像是毒蛇吐信，“苏晚月，你够胆！咱们…走着瞧！”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桑塔纳猛地蹿出，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夜市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低价倾销之火，被苏晚月用最暴烈、最原始的方式，狠狠撕碎、踩在了脚下。然而，硝烟味却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