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狂暴的鞭子,抽打着世间万物。天地间一片混沌,雨水砸在吉普车顶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要盖过引擎徒劳的嘶吼。车轮在早已化作泥潭的路面上空转,溅起大蓬浑浊的泥浆,糊满了车窗。
苏晚月死死攥着车窗上方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车身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她的心提到嗓子眼。透过被雨水疯狂冲刷、模糊一片的车窗,她只能看到外面一片汪洋泽国。原本熟悉的土路彻底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翻滚着黄褐色泡沫、肆意横流的洪水。
“不行了!水太深,陷死了!” 司机老张猛地一拍方向盘,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湮没在风雨的咆哮中。
陆行野眉头紧锁,脸上的线条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他一把推开车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倒灌进来,扑了人满脸满身。他探出半个身子朝前望去。
只见前方百米处,那段必经的低洼路段已彻底被洪水吞没,浑浊的水流湍急汹涌,水面漂浮着断枝、杂草,甚至还有一只翻滚的木盆。水面几乎快要没到路边那棵老槐树矮壮的树杈,水深至少超过一米五。而他们的卡车车队,像一条被困死的长龙,绝望地瘫在更高的路基上,无法前行。卡车上,是“晚风”服装厂急需的、要赶在最后期限前送达秋交会样品的最后一批关键面料。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暴雨中无情流逝。违约,不仅仅是巨额赔款,更是“晚风”信誉的彻底破产,是打开南方市场的战略彻底搁浅!周文斌此刻恐怕正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等着看这场天灾替他完成最后一击!
苏晚月的嘴唇咬得失去了血色,冰冷的绝望混合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完了……她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字。重来一次,她拼尽全力,难道终究敌不过命运的一次恶劣玩笑?
就在她心脏几乎要沉入冰底之时,身旁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响。
她猛地转头。
只见陆行野已经脱下了那件半湿的军装外套,随手扔回后座。他只穿着一件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绿色军衬衣,勾勒出宽厚坚实的背部和臂膀绷紧的肌肉线条。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湿透,黑发紧贴在额角,水珠顺着冷峻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行野!你干什么!这水太急太深了!” 苏晚月失声喊道,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心脏骤然缩紧。那湍急的洪水,看着就令人心惊胆战!
陆行野像是没听见,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弯腰,从后座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军用帆布工具包,动作利落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盘粗长的麻绳。他的眼神专注而冷静,如同即将步入的不是洪水猛兽,而是寻常的训练场。
他将绳子一端牢牢系在路边那棵最粗壮的老槐树树干上,打了个死结,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另一端,则紧紧捆在了自己精壮的腰身上。
然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一步一步踏入了那一片翻滚浑浊的洪流之中。
冰凉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大腿、腰身……水流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他咬着牙,古铜色的脖颈上青筋微微贲起,逆着水流,朝着路基上最近的那辆卡车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水下的情况不明,淤泥、石块、杂物都可能将他绊倒。湍急的水流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卷走。他那件湿透的绿色军衬衣紧紧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布料下,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贲张着抗衡着自然的力量。
苏晚月趴在车窗上,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抹开玻璃上的水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忘记了跳动。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洪水中变得渺小,却又如同砥柱般顽强。那抹军绿色,在昏天黑地的暴雨狂澜中,成了唯一顽强移动的坐标,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终于艰难地涉水到了第一辆卡车旁。水已经没到了他的胸口。他和焦急的卡车司机喊了几句什么,风雨太大,根本听不清。只见他拍了拍驾驶室的门,然后绕到车后,猛地掀开了厚重的防雨苫布!
接着,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他竟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浑浊的水中!片刻,他从水里冒出来,肩上赫然多了一捆用厚实防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料!那捆布料体积巨大,分量极重,压得他肩膀猛地一沉,脚下的淤泥让他晃了一下,但他硬是靠着强大的核心力量稳住了。
他扛着那沉甸甸的布捆,如同扛着一座山,开始一步一步,沿着来时路,更加艰难地往回跋涉。水流疯狂地冲击着他和他肩上的重负,试图将他们一起吞噬。他半截身子淹在水里,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淤泥和坑洼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
泥浆溅满了他绿色的军裤,糊在他坚毅的侧脸上。雨水像瀑布一样从他头顶浇下。他咬着牙,下颌线绷得像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水汽,额角脖颈的青筋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凸起。
但他没有停下。
一趟,又一趟。
他像一头沉默而不知疲倦的骆驼,一次次扎入浑浊的洪水,一次次扛起沉重的布捆,一次次在急流中艰难跋涉,将那些关乎“晚风”生死存亡的希望,一捆一捆地扛到安全的路基上。
苏晚月怔怔地看着。雨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分不清脸上肆意流淌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却有一股滚烫的、酸涩的洪流在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看着他泥浆满身、步履维艰的背影,看着那在洪水中一次次被淹没又一次次顽强出现的军绿色,前世那些冰冷的记忆碎片——他的“冷漠”、他的“疏离”、他最终“抛下她”的背影——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撞击得粉碎!
这不是抛下。
这是用最笨拙、最原始、最撼人心魄的方式,在用他的肩膀,用他的脊梁,为她扛起一片即将倾塌的天空!
什么算计,什么交易,什么冰冷的协议……在这一刻显得多么可笑而苍白!
又一个布捆被重重地放在堆积起来的小山上。陆行野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汇成小溪流下。他抬手,用早已沾满泥浆的手臂抹了一把脸,喘了几口粗气,没有丝毫停顿,转身,再次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片冰冷的洪流之中。
那抹军绿色,又一次决然地没入浑浊的水面。
苏晚月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滚烫地划过脸颊。她猛地推开车门,不顾一切地冲入狂风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她却浑然不觉。她踉跄着奔到路基边缘,朝着那个在洪水中奋力前行的身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嘶声大喊:
“陆行野——小心啊——!”
风雨依旧狂暴,她的喊声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但那个在水中跋涉的身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
隔着急骤的雨幕,隔着翻滚的洪流,他的脸上满是泥浆和水痕,看不清表情。
但他朝她的方向,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挥了一下手臂。
那是一个让她安心、表示自己没事的手势。
然后,他转过身,更加坚定地、一步一步,朝着卡车,朝着那尚未完成的使命,逆流而去。
苏晚月站在暴雨里,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心口却被那回头一瞥和挥手的动作烫得滚烫。她看着那抹在泥浆洪水中搏斗的军绿背影,看着他一趟又一趟,不知疲倦,如同永不停歇的守护神。
泪水更加汹涌地模糊了视线。
那一刻,她心中那堵用前世的恨意、今生的防备、冰冷的算计一层层垒起的高墙,在那抹于滔天洪水中为她负重前行的军绿色身影面前,轰然倒塌,碎得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