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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未散尽,筒子楼斑驳的墙根下就挤满了人。早起买豆浆油条的、赶着去厂里接班的、端着痰盂去公厕倒的,此刻都像被磁石吸住,伸长脖子对着楼道口那堵最显眼的水泥墙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像夏日的蚊蝇,粘稠而令人烦躁。

“哎哟喂,这写的啥呀?啧啧…”

“看不出来啊,平时闷不吭声的…”

“陆营长家的?不能吧?”

“白纸黑字贴这儿呢!‘破鞋’!这词儿多毒啊!”

苏晚月就是在这片嗡嗡声里走下楼梯的。她手里拎着昨晚熬夜赶工出来的一包新做好的“晚风”牌踩脚裤样品,准备送去给供销社的张姐看看。一夜未眠的疲惫让她有些恍惚,直到那股异样的气氛和黏在背上的目光针一样扎来,她才猛地清醒。

脚步顿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那面灰扑扑的水泥墙,此刻像一块巨大的疮疤,被人狠狠糊上了几张大字报。粗糙的黄纸,墨汁淋漓、张牙舞爪的字迹,像一道道黑色的鞭痕,抽打着清晨的空气:

“苏晚月!勾三搭四!投机倒把!道德败坏!”

“裁缝铺是幌子!暗地里做皮肉生意!”

“破鞋!滚出家属院!!”

最刺眼的,是正中用鲜红墨水打上的、歪歪扭扭的两个巨大叉号,如同两把滴血的匕首,狠狠钉在“破鞋”两个字上!那猩红的颜色在灰黄的墙壁和晨雾的映衬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意。

“轰——!”

苏晚月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冰凉,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眼前阵阵发黑,那些张牙舞爪的黑字和猩红的叉号在视线里扭曲、旋转,和前世那些刻薄恶毒的流言蜚语、那些鄙夷唾弃的目光重叠在一起!

“破鞋”…又是“破鞋”!

前世被周文斌和陆家联手泼脏水、被邻居指指点点、最终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绝望和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当场呕吐出来。手里的布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崭新的踩脚裤散落出来,沾染了地上的灰尘。可那点污迹,远不及墙上那些字带给她的羞辱和肮脏的万分之一!

“看!就是她!”

“啧,长得是挺俏,怪不得…”

“陆营长真是倒了血霉…”

“听说她整天在外面跑,倒腾东西,能干净?”

那些压低却清晰无比的议论,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一道道目光,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带着隐秘兴奋的,如同实质的芒刺,狠狠扎在她身上。她像被剥光了衣服,钉在耻辱柱上任人围观、唾骂。前世那种孤立无援、百口莫辩的窒息感,再一次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又带着明显快意和恶毒的声音,穿透了嗡嗡的议论声,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哟!这不是我‘好’嫂子嘛!站这儿干嘛呢?欣赏你自己的‘光荣事迹’?” 陆晓芸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格子呢外套,抱着胳膊,扭着腰肢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恶毒,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地钉在苏晚月苍白如纸的脸上。

“啧啧啧,” 陆晓芸夸张地摇着头,声音拔得更高,生怕别人听不见,“嫂子啊,不是我说你,我哥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干这些不要脸的勾当,偷人偷到家属院门口了?还写出来让大家伙儿都看看?真是给我们老陆家‘长脸’啊!” 她故意把“长脸”两个字咬得极重,引来人群里一阵压抑的嗤笑。

苏晚月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陆晓芸那张写满恶毒的脸!是她!一定是她干的!前世那些恶毒的流言,最初也是从她嘴里像毒液一样喷溅出来!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冷的躯壳下翻涌,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想冲上去撕烂那张恶毒的嘴!想大声吼出真相!想质问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为什么要一次次置她于死地!

可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愤怒和极致的屈辱在胸腔里激烈冲撞,让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屈辱和愤怒交织的惨白。

陆晓芸看着苏晚月摇摇欲坠、愤怒到极点却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里快意极了。她上前一步,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晚月的鼻尖,声音更加刻薄尖利:“怎么?没话说了?敢做不敢认?这种下贱的破鞋,就该被唾沫星子淹死!就该…”

“滚开!”

一声低沉的、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暴喝,如同平地炸雷,骤然响起!瞬间盖过了所有的议论和陆晓芸的尖叫声!

人群像被无形的手劈开,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如同带着寒气的飓风,瞬间刮到了墙前。是陆行野!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军装外套的扣子都没扣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军绿衬衣,肩头还带着清晨的寒露。他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冰冷的目光扫过人群,所及之处,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噤若寒蝉!

陆晓芸被这声怒吼吓得一哆嗦,手指僵在半空,嚣张的气焰瞬间被冻结,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陆行野甚至没看陆晓芸一眼,他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那几张刺眼的大字报上。那上面每一个恶毒的字眼,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看着大字报前那个单薄、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死死咬出血痕的嘴唇,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屈辱…一股从未有过的、狂暴的怒意和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他!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言语。陆行野猛地伸出手,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抓住那几张黄纸!

“嗤啦——!!!”

一声刺耳至极的撕裂声,狠狠划破了死寂的空气!

那几张承载着最大恶意和羞辱的大字报,在他手中如同脆弱的枯叶,被瞬间撕得粉碎!黑色的墨迹、猩红的叉号,在粗暴的力量下化为漫天飞舞的碎片!他像是撕碎什么肮脏至极的垃圾,动作迅猛、决绝,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暴戾!

纸屑如同黑色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地上,也落在他冷硬如雕塑般的肩头。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那刺耳的撕裂声在众人耳边回荡,以及陆行野那沉重而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呼吸声。他站在漫天飘落的纸屑中,像一尊被彻底激怒的煞神,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周围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冰冷的眼神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最后落在了面无人色的陆晓芸脸上。

陆晓芸被他那毫无温度、如同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得浑身发冷,双腿发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行野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人。他猛地弯腰,一把攥住苏晚月冰冷僵硬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有些粗暴,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回家!”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命令。

苏晚月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如此真实,混合着方才那撕裂声带来的震撼,让她混乱愤怒到极点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空白。她被动地被他拽着,踉跄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那些目光,此刻不再是鄙夷和幸灾乐祸,而是变成了惊惧和难以置信。

陆行野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失魂落魄、手腕剧痛的苏晚月,像拖着一个沉重的战利品,又像拖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步一步,踏过满地的纸屑和无声的惊骇,径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那高大冷硬的背影,此刻成了隔绝所有流言蜚语和恶毒目光的唯一屏障,冰冷,强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家门“砰”地一声被甩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手腕上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骤然消失。苏晚月失去支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门板,才勉强站稳。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她猛地转过身,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陆行野,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哽咽而破碎嘶哑:

“你撕了有什么用?!你堵得住他们的嘴吗?!‘破鞋’!陆行野!你听见了吗!他们骂我是‘破鞋’!”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的,带着血泪般的控诉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前世的阴影和今生的羞辱交织在一起,将她彻底压垮。她猛地扬起手,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恨意,狠狠朝着陆行野的脸扇去!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行野没有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记用尽全力的耳光。他的脸被打得微微偏过去,左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痕。

空气凝固了。

苏晚月的手掌火辣辣地疼,她看着陆行野脸上那清晰的指印,看着他依旧冷硬、毫无波澜的侧脸,看着他深邃眼眸深处那翻涌的、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不是愤怒,不是被冒犯的暴戾,而是一种沉沉的、如同背负着千钧巨石的疲惫和…痛楚?她积蓄了所有力量的愤怒,像是打在了冰冷坚硬的礁石上,只换来一片死寂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

“呵…呵呵…”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凉而空洞,带着无尽的悲愤和自嘲,“你看见了?这就是你们陆家!这就是你的好妹妹!陆行野!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这种日子!我受够了你们陆家每一个人!”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尘土和屈辱,狼狈不堪。

陆行野缓缓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看着她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暴雨打湿、伤痕累累又竖起浑身尖刺的幼兽,哭得浑身颤抖。那压抑的哭声,每一丝颤抖,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下颌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滔天的怒火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更旺,只是那火,不再是对着眼前崩溃的女人,而是对着那躲在阴暗处放出毒蛇的恶鬼!

他没有试图去扶她,也没有解释一句。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沉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卧室角落那张老旧的书桌。

他拉开抽屉,动作带着压抑的急躁,翻找出信纸和钢笔。拔开笔帽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坐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而紧绷的侧脸轮廓。

钢笔尖重重地落在粗糙的信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急促而有力。他下笔如刀,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股肃杀的决绝:

**“军区政治部:**

**兹有我部家属苏晚月同志,其个人名誉遭受严重恶意诽谤攻击。相关大字报污蔑内容完全捏造,性质极其恶劣,严重破坏军属声誉及军区安定团结……”**

他写得飞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子弹,饱含着被触犯逆鳞的狂怒和不容置疑的维护。信纸在他笔下仿佛变成了讨伐的檄文,冰冷的措辞下是汹涌的雷霆。他要以最官方、最强硬的方式,碾碎那些恶毒的流言!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动他陆行野的人,要付出什么代价!

苏晚月蜷缩在门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伏案疾书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那带着怒火的笔锋,那沙沙的书写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混乱绝望的世界里炸开。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灼热的痛感,混合着脸上火辣辣的指痕,还有这房间里弥漫的、属于他的、冷冽而强硬的气息…这一切,像冰与火的交织,让她在极致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中,竟荒谬地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坚不可摧的庇护。

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恨意依旧在燃烧,愤怒并未平息,陆家的漩涡依旧让她窒息。但此刻,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沙沙的书写声里,有什么东西,在她被撕裂的心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弱的光,穿透了名为“陆行野”这座冰山的厚重外壳,艰难地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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