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暴雨,像是天河决了口,将整个华东平原泡成一片浑浊的汪洋。收音机里,播音员沉痛的声音日夜滚动着灾情通报:堤坝决口、村庄淹没、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泡在泥水里的绝望哭喊。空气里弥漫着湿重的水汽和一种无声的焦灼,压得人喘不过气。
晚风服装厂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窗外的铅灰色天空。火灾的烟尘味似乎还未散尽,新的压力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原材料仓库被淹了小半,几批即将交付的夏装面料浸了水,散发着难闻的霉味。销售科长老王搓着粗糙的手,眉头拧成疙瘩:“苏厂长,省城几个大百货的经理都打来电话,问受灾地区的订单还能不能按时发?还有,咱们之前签的那批支援灾区的平价被服……”苏晚月站在窗前,背影单薄却挺直。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梧桐树影。她没回头,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的喧嚣:“被服订单,一件都不能拖!平价,甚至成本价,也要保证灾区用上。” 她顿了顿,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座的管理层和车间代表,那眼神里没有恐慌,只有一种淬炼过的沉静和决断,“至于被淹的面料,清理出来,能用的裁剪成劳保手套、袖套,发给咱们自己的工人和附近受灾的乡亲。不能用的,集中销毁,绝不以次充好!”
“可是苏厂长,成本……” 财务科的李大姐忍不住出声。
“成本我来想办法。” 苏晚月打断她,走到会议室中央那张铺着绿绒布的长桌旁,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发出笃定的轻响,“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自救,更是救人!厂里组织捐款捐物,这是本分。但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划破雨幕的闪电:“我要搞一场赈灾义卖!不是小打小闹,是联合全市,甚至全省的力量!把我们最好的库存秋冬装拿出来,成本价甚至更低,所有利润,全部换成最急需的物资——粮食、药品、净水片、塑料布!直接送到救灾指挥部手里!”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吸气声。这手笔太大了!几乎等于把厂里小半年的心血利润白扔出去!
“苏晚月,这……太冒险了!” 副厂长忧心忡忡,“厂里刚缓过劲,火灾损失还没补上,这……”
“正是因为刚缓过劲!” 苏晚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没有消防队,没有那些拼死救火的工人兄弟,没有陆……” 她喉头哽了一下,略过那个名字,“没有大家的援手,晚风厂早就烧成白地了!现在别人遭了难,我们缩在后面数铜板?晚风丢不起这个人!我苏晚月,也做不出这种事!”
她的目光灼灼,扫过每一张犹疑的脸:“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但这场义卖,不只是救灾,更是救我们自己的名声!火灾刚过,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等着看我们笑话、落井下石的?周文斌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提到这个名字,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我们要用这场义卖,告诉所有人,晚风厂烧掉的是厂房设备,烧不掉的是良心和脊梁骨!”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就这么定了!老张,你立刻联系市工商联、妇联、报社、电台!老王,你带人清点所有适合义卖的成衣库存,按成本价核算!李姐,联系粮站、药房,摸清最紧缺物资的价格和渠道!散会,立刻行动!”
苏晚月雷厉风行的指令像一针强心剂,瞬间驱散了会议室里的沉闷和犹豫。众人脸上的忧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激越取代,纷纷起身,脚步匆匆地投入暴雨中。
三天后,雨势稍歇。
市中心最大的国营百货商场门前广场,支起了一排排天蓝色的防雨棚。鲜艳的红底黄字横幅在潮湿的风中猎猎作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晚风服装赈灾义卖大会!” 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激越的进行曲和煽情的灾情通报,声音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晚风厂的工人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戴着印有厂徽的袖章,在棚子下忙碌着。他们将一件件呢子大衣、羊毛衫、厚实的棉外套从纸箱里取出,熨烫平整,挂上衣架。这些衣服,是晚风厂去年秋冬的拳头产品,用料扎实,做工精良,款式在当下绝对称得上时髦。此刻却标着低得惊人的价格:一件厚实的羊毛呢大衣,只卖三十块;一件加厚羊毛衫,十五块……旁边立着巨大的价签对比牌,上面清楚地写着“市场价”和“义卖价”,巨大的差价触目惊心。
消息像长了翅膀。尽管天还飘着雨丝,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穿着朴素的市民、工厂的工人、机关单位的干部,甚至还有从郊区赶来的农民,撑着伞,穿着雨靴,踩着泥泞,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人们被这低廉到不可思议的价格和“赈灾”的名头所震撼,更被晚风厂这份“自毁式”的义举所打动。一种无声的热流在冰冷的雨水中涌动。
“给我来两件大衣!我儿子在抗洪一线呢!” 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妈挤到前面,掏出用手帕包着的钱。
“这羊毛衫给我来五件!我们车间凑钱捐给安置点的!” 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汉子喊道。
“还有我!我要那件棉外套!”
抢购的热情几乎掀翻了雨棚。晚风厂的工人们嗓子都喊哑了,收钱、开票、发货,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钱箱子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散发着油墨和汗水的混合气息。苏晚月也站在棚子里,亲自招呼着,她的脸颊被冷雨和热气蒸腾得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穿着笔挺深灰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面色严肃、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试图穿过拥挤的人群。为首的男人眉头紧锁,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秩序稍显混乱的抢购场面,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疑虑。
“让一让!让一让!” 他的秘书努力在前面开道。
苏晚月眼尖,立刻认出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位——国营红星纺织厂的厂长,赵志刚!红星厂是本地纺织业的龙头老大,掌握着最优质的棉纱、呢绒原料供应渠道。晚风厂之前几次想争取合作,都因“个体户”身份和规模太小,被对方礼貌而冷淡地拒之门外。这位赵厂长,是出了名的原则性强,作风保守,对私营经济向来持保留态度。
他怎么来了?苏晚月心头一紧,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来看热闹?还是周文斌又使了什么绊子,让他来挑刺?无论如何,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岔子!
她立刻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鬓角,挤出人群,迎了上去,脸上带着得体的、不卑不亢的微笑:“赵厂长!真没想到您能来!感谢您对我们赈灾义卖的关心!”
赵志刚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苏晚月身上。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厂长,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列宁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沾着一点线头的小臂,眼神却异常沉稳明亮,丝毫没有小商贩的市侩,也没有在他面前常见的畏缩或谄媚。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苏厂长,阵仗不小。” 他扫了一眼人声鼎沸的义卖现场,目光在那些低得离谱的价签上停留片刻,“你们晚风厂,这是要倾家荡产搞慈善?”
这话听着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旁边的秘书和随行人员都屏住了呼吸。
苏晚月心头雪亮。她坦然迎着赵志刚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穿透雨声和嘈杂:“赵厂长,倾家荡产谈不上。但晚风厂遭过火灾,知道水火无情,更知道雪中送炭有多珍贵。仓库里这些秋冬装,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换成实实在在能救命的粮食和药品!厂子烧了还能再建,可灾区的乡亲们等不起!”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不瞒您说,我们现在最愁的不是钱,是渠道!粮食、药品,这些计划调拨物资,光有钱没有批条,拿着钱也买不到多少!我们联系了几家,杯水车薪啊!” 她眼中流露出真实的焦虑,这焦虑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对灾区同胞的牵挂。
赵志刚脸上的严肃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目光越过苏晚月,落在那些忙碌的、穿着晚风厂工装的工人身上。他们脸上那种纯粹的热忱和干劲,是他在自己那些暮气沉沉的国营大厂里,很久未曾见过的了。他又看了看那些堆积如山的、质量上乘却在被“贱卖”的衣服,还有那些攥着钱、眼神热切的普通市民。
就在这时,高音喇叭里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电流声,接着是苏晚月自己录制的、带着沙哑却无比真诚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父老乡亲们!感谢大家的爱心!晚风厂承诺,今日义卖所得每一分钱,都将换成粮食、药品、塑料布等灾区最急需的物资!明天一早,第一批物资车队就将启程,送往重灾区!晚风厂,与灾区人民共渡难关!”
广场上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呼喊声。
赵志刚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忽然迈开步子,不再理会苏晚月,径直走向一个正在埋头整理衣服的老工人。那老工人手上还有火灾时留下的灼伤痕迹,缠着纱布,动作却麻利得很。
“老师傅,辛苦了。” 赵志刚开口,声音不高。
老工人抬起头,看到赵志刚的派头,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不辛苦!应该的!厂长说了,厂子在,人在,良心就得在!咱不能看着别人遭难不管!”
“良心……” 赵志刚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复杂。他忽然弯下腰,从地上堆积的衣物里,拿起一件深灰色的厚实呢子大衣,手指捻了捻料子,又仔细看了看内衬和针脚。半晌,他抬起头,看向一直跟在他身后、沉默等待的苏晚月。
“苏厂长,” 赵志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多了一丝沉甸甸的分量,“你们需要的物资,光靠钱,确实买不到足够量。”
苏晚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志刚将那件大衣小心地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直视苏晚月,一字一句道:“红星厂,库房里还有一批计划外生产的加厚劳保棉衣,五千件。另外,我们和市医药公司有协作关系,能拿到一批平价消毒片和外伤敷料。”
苏晚月的呼吸瞬间屏住!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冲击着她!红星厂的劳保棉衣!医药公司的平价药品!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赵厂长!您是说……” 苏晚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赵志刚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表情依旧严肃,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东西,不是白给。按成本价结算,从你们义卖的款项里扣。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晚风厂那面在风雨中依然挺立的厂旗,“运输车队,算我们红星厂一份!我派车,派司机,亲自押运!救灾物资,必须第一时间送到最需要的人手里!”
他说完,不再看苏晚月的反应,直接转身对身后的秘书吩咐:“立刻回厂,调拨物资!联系医药公司老刘,就说我赵志刚要一批救灾急用药!马上办!”
秘书愣了一下,随即响亮地应道:“是!厂长!
赵志刚吩咐完,这才重新看向苏晚月。他伸出了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和纺织车间油污混合痕迹的大手。
雨水滴落在两人的肩头和伸出的手臂上。广场上鼎沸的人声、高音喇叭的呼喊、雨水的淅沥,仿佛在这一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苏晚月看着那只伸过来的、代表着国营大厂绝对资源和某种时代象征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毫不犹豫地,用力握了上去!
“谢谢您!赵厂长!” 她的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带着千斤的重量和滚烫的温度。
两只手,一只粗粝有力,属于根深叶茂的国营巨轮;一只纤细却坚韧,来自风雨飘摇却奋力前行的私营小船。在1991年华东特大洪水的阴霾下,在赈灾义卖这方小小的、却充满人道光辉的舞台上,跨越了体制的藩篱和观念的鸿沟,紧紧握在了一起!
冰冷潮湿的空气里,这短暂而有力的一握,传递的不仅是物资的承诺,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认可,一种在灾难面前摒弃成见、共担道义的无声誓言!
傍晚,雨停了。
晚风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比白天义卖时还要忙碌。红星厂庞大的解放卡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入厂区,穿着红星厂工装的工人们和晚风厂的工人一起,喊着号子,将一箱箱打包好的棉衣、成箱的药品、成袋的大米面粉,流水般搬上卡车。晚风厂仓库前堆满了整理好的义卖款购买的物资,和红星厂支援的物资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座令人心安的小山。
苏晚月站在仓库门口,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两厂工人不分彼此共同奋战的一幕,眼眶再次发热。赵志刚已经离开,但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
陆行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些许夜风。他换下了那身湿透的军装,穿着普通的工装夹克,身上还带着奔波后的尘土气息。他递给苏晚月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姜糖水。
“都安排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却落在远处那些忙碌的、印着红星厂标志的卡车上。
苏晚月接过缸子,温热的触感驱散了指尖的冰凉。她点点头,喝了一口辛辣的姜糖水,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紧绷的神经。“赵厂长亲自调拨的车队,明早六点准时发车,直送皖北重灾区。” 她顿了顿,看向陆行野,“你那边…怎么样?”
陆行野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远处角落里一个穿着红星厂工作服、正和晚风厂工人一起奋力扛起一袋大米的熟悉身影——正是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