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临时羁押所的小窗染成一片混沌的漆黑。只有远处岗楼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如惨白的利刃划过铁窗,瞬间照亮陆行野冷硬如石刻的侧脸,又迅速被黑暗吞噬。他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养神,呼吸平稳得不像一个身陷囹圄、前程尽毁的人。白日里公审会上认下“走私包庇”、“渎职”罪名的场景,以及周文斌那掩饰不住得意的眼神,并未在他心底掀起太多波澜。这是一步险棋,更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棋。用他的暂时倒下,换取小宝的安全,换取苏晚月和周文斌放松警惕的宝贵时间。他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仿佛在虚空中推演着棋盘上剩余的棋子。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叩叩”声,从墙壁的某处传来,节奏古怪,时断时续。不是狱警巡逻的皮靴声,更像某种约定好的暗号。陆行野紧闭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睁眼,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极轻地、以某种特定的规律回应般敲击了两下。
墙外,阴影里,一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得到回应后,如鬼魅般悄然后退,消失在复杂的巷道中。
几乎就在暗号中断的下一秒,羁押所深处猛地爆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一声短促的、被强行扼断的闷哼!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惊呼、还有警棍挥舞带起的风声!
“拦住他!”
“别让他跑了!”
“妈的,袭警!他抢了枪!”
混乱的嘶吼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响了整个寂静的夜间看守区。警报器被拉响,凄厉的鸣叫声划破夜空,红蓝光芒疯狂闪烁,将狭窄的走廊映照得如同地狱入口。
陆行野所在的牢房门被“哐当”一声粗暴推开,一名年轻狱警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持枪指向他,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陆行野!不准动!外面……外面怎么回事?!”
陆行野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年轻狱警颤抖的枪口,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我一直在房里。”
他的镇定,在这种极端混乱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诡异,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苏晚月正伏在“晚风”服装厂厂长办公室的案头。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她面前摊着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和一份残缺的货运单据复印件——这是她几乎耗尽了所有人情和积蓄,才从黑市那个贪婪的“老猫”手里换来的,关于周文斌走私链条的蛛丝马迹。照片上模糊的码头、熟悉的货轮轮廓、还有几个看似不起眼的人物侧影,像散乱的拼图,折磨着她的神经。陆行野认罪前那句“等我三天”的低语,如同魔咒,支撑着她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寻找一线生机。她的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在这时,墙角那台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原本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晚间戏曲,信号突然被一阵强烈的电流干扰音切断!
“滋啦——滋——下面插播一条本市警方紧急通缉令!”
一个冰冷、急促、毫无感情的男声,如同淬了冰的针,猛地刺穿了寂静的夜,也刺穿了苏晚月疲惫不堪的耳膜!
“重犯陆行野,原系我市……今晚八时四十五分许,于市第一看守所临时羁押点,暴力袭击警员,抢夺制式枪支后潜逃!该犯极度危险,可能持有武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月的心口!
“……现警方正全力追捕!请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发现线索立即举报……重复,重犯陆行野……”
“暴力袭警”!“抢夺枪支”!“极度危险”!
苏晚月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单据上,滚动的笔尖划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墨痕,如同她此刻瞬间被撕裂的理智。她的脸色在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惨白,血液仿佛刹那间冻结,四肢冰冷僵硬。
不可能!
他怎么会……
他明明……明明是为了保护小宝才认罪的!他怎么可能突然……
前世的画面如同鬼魅般闪现:陆行野冷漠离去的背影,周文斌伪善的安慰,最终冰冷的结局……难道这一世,连他短暂的牺牲和隐忍,都要被扭曲成如此不堪的模样?难道她拼尽全力的信任,换来的竟是更深的万劫不复?
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伸手扶住桌沿,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收音机里那冰冷的声音还在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她的神经。
“……该犯最后被目击身穿灰色囚服,可能受伤……若有包庇隐瞒者,同罪论处!”
灰色囚服……可能受伤……
苏晚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她弯下腰去。她想起他离去时那挺直却孤绝的背影,想起他掌心那些陈旧的疤痕,想起雨夜里他踏着泥泞送来青霉素的温度……那些画面与“暴力袭警”、“抢夺枪支”的恶魔形象疯狂对冲,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成两半。
是周文斌!
一定是他!
这根本就是一个局!一个要将陆行野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的毒计!
愤怒的火焰瞬间压过了恐慌,在她眼底熊熊燃烧。她猛地直起身,因为激动和愤怒,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不能乱!她绝对不能乱!如果连她都崩溃了,那陆行野就真的完了!他们这个刚刚在族谱上留下新墨印记的家,就真的碎了!
她死死盯着收音机,仿佛要透过那冰冷的塑料外壳,看穿这谎言背后的真相。耳畔,却不受控制地回荡起陆行野被带走前,紧紧攥着她的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凝视着她,用尽所有力气留下的最后两个字:
“等我。”
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笃定。
“等我……”
苏晚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混乱的心绪在这简单的音节中,竟然奇异地找到了一丝微弱的锚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的手指紧紧抠住了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广播里的通缉令还在循环播放,冰冷的字句弥漫在城市的夜空,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而下。而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苏晚月苍白的脸上,恐惧与愤怒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她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窗外被警笛声扰乱的、沉沉的夜色。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开始。她必须相信他,如同他相信她,能在这滔天浊浪中,守住那一点微弱的、名为“等待”的星光。
夜色更深,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如同嗜血的猎犬,在这座沉睡的城市里疯狂搜寻着那个被冠以“重犯”之名的男人。而苏晚月站在灯下,如同一尊即将投入暴风雨的石像,等待着黎明,或者说,等待着与风暴一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