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在“困龙谷”取得的惨胜如同一剂猛药,暂时提振了流亡朝廷濒临崩溃的士气,但紧随其后的密奏却将血淋淋的现实再次摆在所有人面前:精锐损耗殆尽,粮草依旧匮乏,防线摇摇欲坠。短暂的欢呼过后,味县城内弥漫开一种更深沉的焦虑——下一步,该如何走?
临时行宫内,一场决定蜀汉最后命运的御前会议,在极其压抑的气氛中召开。皇帝刘禅强撑病体,萎靡地坐在御座上。下方卫将军诸葛瞻、安南将军霍弋、秘书令郤正、光禄大夫谯周、以及闻讯从城防赶回的老将廖化等人齐聚一堂。与以往不同的是,经霍弋和郤正力荐,北地王刘谌亦被特许与会旁听,这位年轻亲王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会议伊始,气氛便剑拔弩张。诸葛瞻率先开口,声音因伤势和疲惫而沙哑,却异常坚定:“陛下,诸位同僚。大将军浴血奋战,重创敌军,然我军亦元气大伤,牂牁江防线实难久持。为今之计,唯有再次战略转移,方有生机。瞻以为,当效仿陛下南巡之策,举朝南下,迁往永昌郡!永昌地处极南,山高林密,道路险远,邓艾大军补给线漫长,必不敢深入穷追。我等可借地利,休养生息,徐图后举!” 这是目前最主流的退守方案。
然而,此议立刻遭到了光禄大夫谯周的激烈反对。他手持笏板,激动得须发皆颤:“陛下!万万不可!迁都永昌,形同流窜!永昌乃不毛之地,瘴疠横行,夷情凶顽,朝廷迁往彼处,无异于自投绝地!且一再退避,军心涣散,民心思变,届时不需魏军来攻,我等已内部瓦解矣!老臣泣血上奏,当趁此大胜之余威,遣使与邓艾议和!保全陛下与宗庙,方为上策啊陛下!” 主降的论调,再次被摆上台面。
老将廖化闻言怒目圆睁:“谯大夫!岂可重提降议?大将军与数万将士血染疆场,岂是为了一纸降书?迁往永昌,虽为下策,然犹可存社稷之望!若降,则万事皆休,我等皆成千古罪人!”
双方争论不休,刘禅听得头晕目眩,难以决断。霍弋则持重地分析道:“迁往永昌,确可暂避兵锋,然路途遥远,粮草转运艰难,朝廷百官及随行军民如何安置?永昌夷帅能否真心归附?皆是未知之数。然固守此地,确如大将军所言,势难持久。两难之境,需慎重权衡。”
就在重臣们争执不下之际,一直沉默旁听的北地王刘谌,忽然站起身,走到御前,深深一揖。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父皇,诸位大人,”刘谌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却也努力保持着沉稳,“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禅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皇儿……但说无妨。”
诸葛瞻、霍弋等人也投来关注的目光,想听听这位年轻亲王有何见解。
刘谌直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谌以为,迁都永昌与在此议和,皆非万全之策。”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他继续道:“迁都永昌,形同远遁,确如谯大夫所言,易失人心。然议和请降,更是自毁长城,绝不可取!谌思之,我军新获小胜,邓艾受挫,其势虽大,然锐气已堕,短期内未必能组织更大规模攻势。此正是天赐良机!”
“良机?”谯周皱眉。
“正是!”刘谌眼中闪烁着光芒,“此良机,非在战,而在‘和’——然非与魏贼和,而是与‘南中和’!”
他走到悬挂的南中地图前,手指重点划过牂牁江以南、建宁以西的大片区域:“我军当以大将军胜绩为凭,遣能言善辩之使,持重礼,速往永昌郡及更西南的兴古郡!说服当地大姓豪帅与夷人首领,使其知晓,汉室虽暂处逆境,然法统犹存,将士用命!若其助汉抗魏,朝廷必许以世袭官职,开放盐铁之利!若能结成联盟,则我后方纵深顿开,兵源粮秣皆有补充之径,届时,进可与邓艾周旋,退可据险而守,远胜困守建宁一隅或远遁永昌孤城!”
刘谌的策略,跳出了单纯“战”或“逃”的思维,提出了联合更广大南中势力、构建战略纵深的构想。这需要高超的外交手腕和对南中情况的深入了解。
诸葛瞻闻言,眼中一亮,但随即忧虑道:“殿下此策甚高,然……遣使结盟,非一日之功。邓艾大军压境,恐不会给我等从容运作的时间。”
刘谌显然深思熟虑过,立刻答道:“卫将军所虑极是。故谌以为,当双管齐下!一面,请大将军在前线整军经武,深沟高垒,摆出决一死战之姿态,虚张声势,拖延邓艾!另一面,朝廷即刻选派得力干员,星夜兼程,分赴永昌、兴古!谌……愿毛遂自荐,持节前往永昌!”
“不可!”刘谌话音刚落,诸葛瞻、霍弋几乎同时出声反对。
“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永昌路远,夷情莫测,若有闪失,如何得了?”霍弋急道。
刘谌慨然道:“霍将军!国家存亡之际,岂能顾惜一身?谌身为皇子,亲持节钺,方显朝廷诚意!且谌年轻,正可借此历练。若遣他人,恐难当此重任!” 他态度坚决,展现出与其父刘禅截然不同的胆识与担当。
会议陷入了新的僵局。刘谌的策略有其可取之处,但其亲身犯险的提议,让重臣们难以接受。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小黄门匆匆入内,跪禀道:“陛下,卫将军府诸葛尚公子,于殿外求见,言有要事禀奏。”
众人皆是一怔。一个十岁孩童,此时求见,所为何事?
刘禅心烦意乱,本想挥退,诸葛瞻却心中一动,隐约猜到几分,便道:“陛下,犬子或有关乎军情之见,不妨容他一言。” 刘禅无奈点头。
片刻,诸葛尚穿着一身整洁的士子服,小脸肃穆,稳步走入大殿,在御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尚儿,何事?”诸葛瞻问道。
诸葛尚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虽稚嫩,却字句清晰:“父亲,诸位大人。小子冒昧,于殿外偶闻殿下之策,心有所感。殿下欲亲往永昌,其志可嘉,然确如诸位大人所忧,风险甚巨。小子斗胆,有一补充之策,或可两全。”
一个十岁孩童,竟要补充亲王之策?殿内众人无不惊讶,连刘谌也好奇地看着他。
“讲。”诸葛瞻沉声道。
诸葛尚道:“殿下亲往,以示郑重,然可不必深入永昌腹地。可效仿前次‘盟誓坡’之会,择建宁与永昌交界之要冲,大会永昌、兴古诸豪帅!同时,朝廷可另遣一熟知南中地理民情、精明干练之青年才俊,先行潜入永昌,联络各方,为殿下大会铺路。如此,殿下可免跋涉之劳与深入之险,而结盟之事,亦有得力之人先行运作,事半功倍!”
此言一出,霍弋眼中精光一闪,不由赞道:“公子此议,老成谋国!虚君实臣,正合权宜!”
诸葛尚继续道:“至于这先行之人,小子听闻,安南将军麾下有一青年校尉,名唤霍在,自幼长于南中,精通夷语,熟悉各洞情弊,勇略兼备。或可担此重任!”
他将目光投向霍弋。霍弋心中一震,霍在确是其族中一颇有才干的晚辈,但他从未对外人提及,没想到这诸葛尚竟能知晓并提出,此子心思之缜密,可见一斑。
刘谌闻言,亦觉此策更为稳妥,即向刘禅请命:“父皇!诸葛公子之策甚善!儿臣愿往建宁、永昌边境大会诸夷!请父皇恩准!”
诸葛瞻、霍弋、郤正等人交换眼神,均觉此方案比单纯迁都或刘谌孤身冒险更为可行,既能展示朝廷决心,又能实际推进结盟,且风险可控。唯有谯周,面色阴沉,但见大势已趋,也不再强辩。
刘禅见众意如此,且似乎有条可行之路,便机械地点头:“准……准奏。一切……就由卫将军、霍将军……安排吧。”
会议就此定策:北地王刘谌持节,前往边境主持盟会;霍在秘密潜入永昌进行联络;大将军姜维继续在前线坚守,牵制邓艾;朝廷全力筹备盟会所需礼品及后续事宜。
当诸葛尚随着父亲退出大殿时,诸葛瞻看着儿子,目光复杂,既有欣慰,更有沉重。他低声道:“尚儿,你今日所言,甚好。然,可知此策若行,便将殿下与霍将军之侄,乃至我大汉国运,皆系于一线?”
诸葛尚仰头看着父亲,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父亲,孩儿知道。然,如祖父《出师表》所言,‘凡事如是,难可逆见’。唯尽人事,听天命耳。孩儿虽幼,亦愿为父亲分忧。”
诸葛瞻默然,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雏凤清声,已渐有穿云之势。然而,前路漫漫,凶吉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