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初雪悄然降临,细碎的雪花如同鹅绒,轻轻覆盖在望北镇的青瓦屋顶和蜿蜒石阶上。医疗站的炉火烧得正旺,驱散着窗外渗入的寒意。
沈清澜刚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复诊的镇民,搓着有些冻僵的手指,准备将晾晒的药材收回屋内。办事员小赵又顶着零星雪花跑了进来,这次怀里抱着一个更大的硬纸板箱。
“阿澜医生!又是你的邮件!这次好大一箱,从首都寄来的!”小赵的语气比上次更加兴奋,小心翼翼地将纸箱放在桌上,“看着可正式了!”
沈清澜的目光落在纸箱上,寄件人处清晰地印着“清澜医学发展基金会”的字样。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动作有瞬间的凝滞。
距离那个男人将基金会文件放在她面前,已经过去整整一年。这一年里,她没有销毁那份文件,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基金会。她将它锁在柜子深处,试图当作从未存在过。然而,基金会却并未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起初,是通过镇公所账户拨来的、指定用于医疗站设备更新的款项,数额不大,理由充分,让她无法拒绝。后来,是几批基金会名义捐赠的、市面上难以购买到的优质药材和基础医疗物资。再后来,是基金会项目组人员极其克制的邮件沟通,只汇报进展,从不催促她做任何决定。
他们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渗透,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绝不越界。
此刻,这个标志着基金会正式运行一周年的报告,就这样突兀地、却又顺理成章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沈清澜谢过小赵,独自一人将纸箱搬回了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和烟火气。她拿起桌上的裁纸刀,沿着纸箱封口胶带划开。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最上面是一封设计简洁、质感厚重的年度报告摘要,封面是基金会的标识——一株破土而出的绿色嫩芽,形态竟与望北镇常见的某种草药幼苗有几分神似。
她翻开报告摘要。
里面没有冗长的自我吹嘘,只有清晰的数据和简洁的项目说明。
年度资助偏远地区医疗站\/卫生所升级:47所。
覆盖区域:云、贵、川及西北等省份。
受益人口预估:超过8万人。
贫困患者医疗救助金发放:涉及312个家庭,涵盖重大疾病及慢性病。
其中,儿童先天性心脏病手术资助:21例。
“新芽”青年医学学者科研资助计划:首年资助项目15个,研究方向集中于基层常见病、地方病及中医药应用。
沈清澜一页页地翻看着。报告附上了部分受资助医疗站改造前后的对比照片,那些偏远山村里村民们拿到基础药品时质朴的笑脸;记录了获得救助的患儿手术后康复的情况,孩子们红润的脸颊取代了曾经的青紫;罗列了受资助青年学者的简介和他们研究项目的简要概述,那些充满朝气的面孔和专注的眼神,让她恍惚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数据是冰冷的,但背后所连接的一个个具体而微的生命,却是滚烫的。
报告的最后,是经由国际顶尖会计师事务所审计的详尽财务报告,每一笔资金的流入和流出都清晰可查,公开透明。在捐助人名录里,“陆寒霆”的名字依然在最前方,但后面已经跟上了数个其他企业和个人的名字,显然,基金会凭借其专业和透明的运作,已经开始吸引其他志同道合者的加入。
没有任何他的私人信件,没有只言片语的问候或提醒。这份报告,就像任何一个正规运作的机构向其理事或重要相关方提交的常规文件一样,客观,严谨,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沈清澜合上报告摘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那株绿色的嫩芽。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涌入。远处山坡上,那个猎户木屋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门口似乎堆积了少许雪花,不见人影。
这一年,他依旧没有离开。依旧沉默地住在那里,偶尔她会从镇民口中零星听到关于“那个住在山上的林木工”的消息,说他手艺好,帮镇上修缮了不少东西,收费极低,甚至不收。他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践行着某种无声的诺言。
基金会运作得比她想象中更好,更专业。它没有成为陆寒霆个人赎罪的象征,而是真正开始凝聚力量,去做那些她曾经梦想过、却无力独自完成的事情。
帮助那些像望北镇一样缺医少药的地方,支持那些像她曾经一样怀抱理想却可能因现实困顿的医者,拯救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家庭……
这曾是她深埋心底,以为永无实现之日的愿景。
而现在,这份沉甸甸的周年报告,就真实地握在她的手中。
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瞬间融化,带来冰凉的触感。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持续了一年的、坚硬的愤怒和抗拒,似乎在悄然松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精准命名的情绪。
她依然无法原谅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她依然认为他们之间早已结束。
但这份以她之名运行、并且真正开始帮助到许多人的基金会,这个他恪守界限、默默坚守的姿态,却像这冬日里的初雪,无声地覆盖了某些尖锐的棱角。
沈清澜轻轻关上了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
她回到桌边,看着那一箱详实的报告,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拿起笔,摊开了信纸。
基金会周年报告寄到小镇,
带来的不仅是冰冷的数据,
还有融化坚冰的、
细微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