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冰冷的檀香混合着雪松的气息,带着一种近乎肃杀的压迫感。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冰封的湖面。恐惧依旧存在,但它不能再主宰我。既然避无可避,那就面对。至少,要看清这执棋者的真面目,看清他到底想从我这具残破的躯壳里,榨取出什么价值。
门被无声地推开。
没有侍女的通传,只有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挟带着室外更深露重的寒意,瞬间填满了内室的空间。玄色的亲王常服几乎融入阴影,唯有领口和袖缘的金色螭纹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冰冷的暗芒。他并未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站在窗边、手里紧攥着书册、脸色苍白如纸的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目光,比在沁芳园时更加锐利,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重量,无声地审视着我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惊惧的残留,强装的镇定,以及眼底那片冰封之下尚未平息的剧烈涟漪。他在评估,评估他抛出的饵,在我这条困兽身上激起的反应。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终于,萧烬抬步走了进来。他步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室内唯一一张黑檀木的圈椅。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坐下,姿态随意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威仪,手肘自然地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质表面,发出规律的、如同催命符般的轻响。
“看来,”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却像裹着冰碴的寒风,瞬间刺破了室内的死寂,“卫大小姐对本王这份‘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还算…印象深刻?”
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在我紧攥书册、指节泛白的手上。
我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冰冷:“摄政王殿下神通广大,连臣女这等微末伎俩都了如指掌,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微末伎俩?”萧烬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他身体微微前倾,那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如同山岳倾轧,“能于无声处撬动江南漕运,左右盐铁之利,在太子眼皮底下织就一张富可敌国的暗网…卫大小姐若称此为‘微末’,那满朝衮衮诸公,岂非皆是酒囊饭袋?”
他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我前世的布局核心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所有的伪装,直抵那个在深宫中殚精竭虑、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愚蠢灵魂。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前世的心血,前世的愚蠢,在这一刻被赤裸裸地摊开在仇敌面前鞭挞!屈辱和愤怒如同毒火,猛地窜上头顶!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带着燃烧的恨意迎上他的目光:
“殿下既然洞若观火,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将臣女囚于此地,又将此物掷于面前,是想看臣女如何惊慌失措,如何跪地求饶?还是想以此要挟,让我这枚‘弃子’,再为殿下所用,去撕咬旧主?!”
“弃子?”萧烬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陡然变得幽深莫测。他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室内陷入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死寂。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更深的阴影,一步步向我逼近。
冰冷的雪松气息混合着铁血的威压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抵上了冰冷的窗棂,再无退路。
他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玄色衣料上金线绣制的螭纹在昏暗光线下狰狞的轮廓,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他微微低下头,深邃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住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怒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无尽时光重量的审视和…一丝近乎悲悯的了然。
“卫姝,”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鼓上,“看着本王的眼睛。”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我竟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黑暗,以及黑暗深处…跳跃着的一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熟悉的痛楚?
“你告诉本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却又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向我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东宫冷殿,鸩酒穿喉的滋味…好受么?”
轰——!!!
大脑一片空白!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那疯狂倒流,冲向头顶!耳边嗡鸣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鸩酒…冷殿…他怎么会知道?!那是我前世临死前最深的绝望,最冰冷的痛苦!除了那个送酒的小太监和…萧珩、林雪儿,绝不可能有第五个人知晓!他…他…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站立不住!攥着书册的手无力地松开,“啪嗒”一声,书册掉落在地。
“还有…”萧烬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冰冷的毒蛇,继续缠绕而上,吐出更致命的毒液,“你替萧珩挡下那杯毒酒时…他可曾回头看过你一眼?在你为他批阅奏折、弹压宗室、耗尽心血累倒在灯下时…他可曾为你披过一件衣裳?在你为他谋划商路、聚敛财富、双手磨出血泡时…他可曾…真心道过一句‘辛苦’?”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穿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卑微付出,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冰冷细节,那些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被他用最残酷、最直白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
“够了!别说了!”我失控地尖叫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崩溃的哭腔。身体顺着冰冷的窗棂滑落,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诛心的字句。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前世的种种,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冷殿的孤寂,鸩酒穿喉的剧痛与冰冷,萧珩拥着林雪儿时那轻蔑的眼神,父亲临终前忧愤交加却仍试图安慰我的话语…所有的痛苦、不甘、怨恨、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 我蜷缩着,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这一世…我只想离他们远远的…我只想…只想好好活着…为什么连这点清净都不给我…” 前世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痛苦,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而出。
萧烬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上、崩溃痛哭的我。他脸上的冰冷线条似乎有一瞬间的松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情绪——审视,了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
他没有安慰,也没有继续逼迫。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个冰冷的审判者,又像一个…同样被某些沉重过往困住的囚徒。
良久,当我抽泣的声音渐渐微弱,只剩下压抑的哽咽时,他才缓缓蹲下身。
玄色的衣袍垂落在冰冷的地面。他伸出手,没有触碰我,只是捡起了掉落在一旁的那卷书册。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书页上那处淡墨批注——“东海卫”、“无主之钥”。
“清净?”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平静,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寒潭深处涌动的暗流,“卫姝,从你摔碎那块玉佩开始,从你选择不再做‘笼中之鸟’的那一刻起,这世间…便再没有你的清净之地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他不再看我,目光投向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苍凉和冰冷彻骨的决断:
“鸩酒的滋味,本王尝过。”
“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弃的滋味,本王也尝过。”
“看着毕生心血付之一炬、化为他人嫁衣的滋味…本王,刻骨铭心。”
每一个“尝过”,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看到他玄色背影在昏暗灯光下拉出的、巨大而孤寂的影子。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再次锁住我,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某种同样经历过地狱烈焰焚烧后的、冰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