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刻着“引魂梅”的黑色令牌,在林薇薇的掌心沁着入骨的寒意。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古篆“济”字,仿佛能触碰到母亲郑婉二十五年前布下此局时,指尖残留的温度与决绝。
慈济堂。
京西这家善堂名声不显,只说是某位不愿留名的贵妇所设,常年收容些无家可归的孤寡妇孺,施粥赠药,是这繁华帝京角落里一点不起眼的微光。母亲为何会选择那里?留下的,又会是怎样的一着暗棋?
她不能再等。北狄使团的车辙声仿佛已能听见,太液池底的暗流汹涌欲出,宫墙内的窥探无处不在。她必须抢在风暴彻底降临前,握住母亲留下的这枚棋子。
起
天色未明,晨曦还被厚重的云层压在底下,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点鱼肚白的微光。长乐宫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辆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驶出,混在每日清早为各宫运送菜蔬杂物的车队里,辘辘而行。
车内,林薇薇换上了一身普通宫女的服饰,发髻简单挽起,未戴任何钗环,脸上还刻意修饰得黯淡了几分。饶是如此,那双过于沉静清亮的眸子,依旧难掩其华。她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壁上,闭目养神,袖中手指却紧紧攥着那枚黑色令牌。
车轮碾过覆着薄霜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宫门的守卫例行公事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是个面生的低阶宫女,又见引路的太监递上的是一块通行采办的普通腰牌,便挥挥手放行了。
当马车彻底驶出那道巍峨的朱红宫门,将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和宫墙甩在身后时,林薇薇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自入宫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踏出这座巨大的黄金牢笼。空气里是市井特有的、混杂着烟火、尘土与隐约馊水的气息,陌生,却带着一种粗糙的生机。
承
慈济堂坐落在西城一条僻静的巷子深处,门脸不大,灰墙黑瓦,显得有些年头了。两扇木门漆色斑驳,虚掩着,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字迹已有些模糊。
引路的太监是谢景云拨给她的心腹之一,名唤福安,此刻低声道:“娘娘,到了。”
林薇薇示意他在外等候,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襟,推门而入。
院内比想象中宽敞些,打扫得倒也干净。几个穿着粗布棉袄的妇人正坐在廊下缝补衣物,几个孩童在院中追逐嬉闹,见到生人进来,都停下动作,好奇地望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米粥的清香。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嬷嬷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善意的疑惑:“这位姑娘是……”
林薇薇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摊开掌心,露出了那枚黑色令牌。
老嬷嬷的目光落在令牌上,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凝固了一瞬。她猛地抬头,仔细打量了林薇薇片刻,眼神由疑惑转为震惊,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敬畏。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问,只是侧身,做了一个极其恭敬的“请”的手势:“贵客请随老身来。”
穿过前院,绕过一处小小的佛堂,老嬷嬷引着林薇薇走进后院一间僻静的禅房。禅房内陈设简朴,只有一桌、一榻、一蒲团,墙上挂着一幅水墨观音像,香炉里点着檀香,青烟袅袅。
“姑娘请稍坐。”老嬷嬷深深看了林薇薇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不过片刻,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放得极轻的脚步声。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素色缁衣、头戴同色帽巾的女子。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肤色白皙,眉眼间带着一种出家人般的沉静,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的目光落在林薇薇脸上,凝视良久,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追忆,有痛惜,最终都化为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她缓缓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帽巾,露出光洁的头顶——竟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贫尼静玄,”她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丝沙哑,“在此等候小姐,已二十有五载矣。”
转
“静玄师父……”林薇薇起身,心头震动。母亲留下的,并非死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此隐忍等待了二十五年的人。
静玄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蒲团上,目光依旧停留在林薇薇脸上,带着一种透过她在看故人的恍惚。“你长得……很像娘娘,尤其是这双眼睛。”她顿了顿,语气恢复平静,“娘娘当年将令牌交予贫尼时曾说,若见此令,如见她亲临。持令者,必是能破局之人。”
“母亲她……究竟布下了怎样的局?”林薇薇忍不住问道。
静玄的眼神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娘娘与睿亲王所谋,并非仅仅镇压邪神。太液池底之局,是‘困’,亦是‘饵’。真正的杀招,在于彻底净化那邪神本源,斩断北狄窥伺我朝国运的爪牙。”
她收回目光,看向林薇薇:“而要完成净化,需要三样东西。其一,是皇室至宝凤印,作为力量引导之器;其二,是身负郑氏特殊血脉的‘至纯之血’,作为净化之引;其三……”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是一样名为‘定魂珠’的异宝。此物能稳固神魂,隔绝侵蚀,是确保净化者在仪式中不被邪神反噬的关键。当年娘娘费尽心力,才从海外方士手中求得此珠。”
林薇薇屏住呼吸:“定魂珠现在何处?”
静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娘娘临终前,将此珠交由她最信任的陪嫁侍女保管,嘱托其藏于安全之处,待时机成熟,交予能持凤印、觉醒血脉之人。”
“那位侍女是……”
“她名叫挽月。”静玄的声音带着沉痛,“娘娘薨逝后不久,挽月便在一次出宫采买时……遭遇‘意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定魂珠,也随之失踪了。”
林薇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千辛万苦找到线索,关键之物却早已遗失二十五年?
“不过,”静玄话锋一转,眼中锐光再现,“挽月失踪前,曾暗中传递出一个消息。她怀疑宫中有人与北狄勾结,身份极高,且对娘娘与睿亲王的计划知之甚详。她将定魂珠藏匿之处,刻在了一枚她从不离身的银锁片上。那锁片正面是长命百岁的纹样,背面……据她偶然提过一嘴,刻的是一副‘喜鹊登梅’图。”
喜鹊登梅!林薇薇瞳孔骤缩。苏月见送给她的那枝红梅!钱嬷嬷的传话!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
合
从慈济堂出来,已是午后。阴沉了半日的天,终于又飘起了细碎的雪沫,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林薇薇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清晰。母亲留下的局,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险。定魂珠的失踪,宫内高层的奸细,还有苏月见那看似无意、实则步步引导的举动……
苏月见。她究竟知道多少?那枚刻着“喜鹊登梅”的银锁片,是否就在她手中?她借此示好,是真心结盟,还是另有所图?甚至……她背后那股清流势力,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叫卖声、车马声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林薇薇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旋的雪花,它们覆盖了街道、屋檐,也试图覆盖这帝都之下的所有暗流与污秽。
回到长乐宫,一切如常。宫人们低眉顺眼,殿内暖香依旧。
她褪下宫女的衣衫,换回贵妃的常服,将那枚黑色令牌重新藏入匣底夹层。指尖触碰到苏月见赠的那枝早已有些萎蔫的红梅时,她动作顿住了。
仔细看去,那梅枝的形态,枝桠的转折,竟真有几分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喜鹊的轮廓。是她多心了吗?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传,陛下驾到。
林薇薇迅速收敛心神,将梅枝插回瓶中,迎至殿门。
谢景云踏雪而来,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他神色如常,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出宫去了?”他挥退宫人,很自然地执起她的手,触到她指尖的冰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林薇薇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宫中闷得慌,便去西苑走了走,看了会儿梅花。”
谢景云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他没有追问,只是拉着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雪。
“北狄使团,已至京郊驿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三日后,入京。”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薇薇,你准备好了吗?”
殿内烛火跳跃,将他二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交织在一起,看似亲密无间,底下却藏着无尽的试探与算计。
林薇薇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道:“妾,一直都在准备着。”
只是不知,当那银锁片真正出现时,带来的会是破局的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而眼前这个执着她手的帝王,在那最终的局里,又会站在哪一边?
雪,下得更急了。
(第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