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的视野里只剩下屏幕上跳动的参数和窗外沉入都市天际线的残阳。
鼻腔里是咖啡因过度萃取后的焦苦和中央空调循环风带来的、带着电子味的稀薄空气。他已经连续七十二小时没有离开过这座名为“创新中心”的玻璃囚笼。眼前的屏幕光斑开始重叠,太阳穴突突地跳,一种熟悉的、被掏空后的虚脱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
但他不能停。自动化冲压生产线第三阶段的优化方案必须在明天清晨的全球视频会议上提交。德国总部的那位副总裁可不会听什么“需要更多时间”或者“身体不适”的理由。在这个资本的世界里,效率是唯一的通行证,而人体的极限,只是需要被优化的另一个参数。
他深吸一口那寡淡的空气,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指令,点击了模拟运行的按钮。
屏幕上,虚拟的生产线开始流畅运转,机械臂挥舞,冲压机起落,一个个虚拟零件以惊人的效率被生产、检测、分流。数据流在旁边瀑布般刷下——生产效率提升百分之十七点三,物料损耗降低百分之五点八,人力配置优化……
成了。
一股虚脱的胜利感还没能冲上头顶,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锐的耳鸣,像一根烧红的钢针从太阳穴的一侧刺入,又从另一侧穿出。眼前的屏幕瞬间被拉扯成无数扭曲的色块和线条,仿佛数字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住桌子,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心脏,那颗他早已习惯忽略跳动的器官,猛地一缩,随即像失控的泵,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起来,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濒裂般的剧痛和窒息感。
视野急速变暗,边缘泛起血红色的噪点。
“妈的……过劳……”
这是他意识消散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没有走马灯,没有对人生的眷恋,只有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被冰冷数据彻底吞噬的疲惫。他为之燃烧了一切的项目,那串代表效率提升的百分比数字,成了他生命最后时刻唯一的墓志铭。
……
寒冷。
刺骨的、带着铁锈和腐败气息的寒冷,是第一个复苏的感觉。
紧接着是疼痛,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后脑,像是被重锤砸过。
林凡猛地睁开眼,吸入的不是咖啡味,而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腐烂的气味。视野模糊不清,天空是一种压抑的、接近黄昏的灰黄色,看不到太阳,只有浑浊的光线勉强透下。
他躺在一片泥泞里,冰冷的湿气正透过单薄的衣物侵蚀他的皮肤。身下不是办公室的地毯,而是冰冷、粘稠的烂泥,混杂着某种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胶状物。
发生了什么?公司火灾?恐怖袭击?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软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他勉强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
只一眼,他的血液几乎冻结。
这是一片旷野,或者说,是一片刚经历过惨烈屠戮的战场遗迹。目光所及,到处是倒伏的尸体,穿着破旧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甲或麻布衣,死状各异。断裂的武器——大多是青铜的戈、矛、剑——散落得到处都是。远处,几面残破的战旗歪斜地插在泥地里,旗面上沾染着大片大片的黑红色污迹,图案陌生而狰狞。
没有高楼,没有灯光,没有他熟悉的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
只有死亡、泥泞和一片死寂。
“呃……”
一声微弱的、濒死的呻吟从他身边不远处传来。林凡猛地扭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仰面躺在那里,腹部一道可怕的伤口,肠子流了出来,混合着泥水。他的眼睛望着灰黄色的天空,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嗬嗬作响。
真实的、原始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远比屏幕上的数据冲击力大一万倍。
林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他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刚刚苏醒时的混乱猜想。
这不是他熟知的世界。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粗糙的、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麻布短褐,下身是同样质地的裤子,沾满了泥浆和血污。脚上是一双破草鞋,脚趾冻得发麻。这绝不是他的西装衬衫。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他的、破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如同故障的硬盘被强行读取——
冰冷的恐惧,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身边同伴一个个倒下,一个挥舞着青铜钺的、面目狰狞的敌人向他扑来,然后是头顶一阵剧痛……黑暗……
“……炮灰……溃败……逃跑……”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和感知,夹杂着无尽的恐慌和绝望,几乎将林凡残存的理智冲垮。
他明白了。
他不再是林凡,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工业工程师。他变成了这个不知名的、死在古代战场上的小卒。
猝死。穿越。
这两个只在网络小说里见过的词,此刻变成了冰冷残酷的现实,砸得他魂飞魄散。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惊骇。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无论这是哪里,留在一片死寂的战场上绝对是等死。
他咬着牙,忍受着全身的疼痛和虚弱,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泥地里爬行。每一次移动都异常艰难,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刀割一样。他避开那些狰狞的尸体和折断的兵器,朝着记忆中溃兵逃跑的方向,也是远离战场中心的方向挪动。
大脑却在极度恐惧中下意识地开始运转,那是他作为工程师的本能——
分析环境,识别风险,优化路径。
“当前的体感温度:接近零度,失温是主要威胁……”
“可见范围内无遮蔽物,存在被打扫战场的士兵发现的风险(不知道来打扫战场的是己方还是敌方),最保险的措施就是尽快寻找地形掩护……”
“继续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态:严重脱水,虚弱,有轻微脑震荡可能。亟待补充水分和能量。”同时,他开着脚下泥土的成分,评估着如果找不到水,能否通过某些方式提取少量水分。
这种冰冷的、近乎自虐的理性思考,是他对抗眼前这超现实恐怖唯一的武器。
他爬上一段缓坡,喘着粗气向下望。下面是一条已经半冻结的、浑浊的小河。河对岸的地形更加复杂,有一些低矮的丘陵和枯死的树林,或许能提供些许掩护。
必须过河!
他连滚带爬地滑下坡,跪在河边,迫不及待地捧起冰凉的河水喝了几口。水很脏,带着土腥味,但他顾不上了。稍微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后,他寻找着河面最窄、看起来最浅的地方。
就在他小心翼翼试探着下水时,对岸的枯树林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压低的、粗鲁的说话声。
林凡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他猛地趴低身体,缩在一块半埋在岸边的巨石后面,屏住呼吸。
几个穿着杂乱皮甲、手持带血青铜兵器的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的战场遗迹。他们不像正规士兵,更像是……打扫战场的散兵游勇,或者说,强盗。
其中一个人指了指河这边,似乎发现了什么,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满口黄牙。
林凡的心沉到了谷底。刚离狼窝,又入虎穴?
他绝望地环顾四周,寻找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最后,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地里摸到了一块边缘锋利的、断裂的石片。
他紧紧攥住那石片,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手掌,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对岸的脚步声和嬉笑声越来越近。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草鞋和裤腿,带走他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他蜷缩在石头后面,握着那块碎石片,像一头被困的、濒死的野兽。
数字世界的残影彻底褪去,只剩下眼前血色泥沼里,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