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脸上并无大案结束的轻松,反而都带着相似的凝重神色。
刑部尚书微微颔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疲惫:“圣裁已下。赵无极、罪证确凿,通敌叛国、构陷忠良,罪无可赦,凌迟处死,三日后行刑。
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张崇、李维收押待审,三司会审将彻查其与赵逆及‘蝰蛇’之关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空旷的广场,确保无人能近前偷听,才继续道,“陛下有口谕:镇国公府一门忠烈,蒙冤受屈,今已昭雪。老国公追赠太师,谥号‘忠武’。吴家军,仍由镇国公府统领,望老太君与吴世子不负圣望,永固北疆。”
杨清妮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身代我吴家满门,叩谢陛下圣明,亦谢过三位大人秉公执法,还我吴家清白。”
她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扫过三位重臣的脸,“赵逆伏法,大快人心。然,‘蝰蛇’一日未擒,老身心中一日难安。此獠潜藏之深,手段之毒,犹在赵无极之上。今日赵党虽遭重创,其根基恐未动摇。三位大人,除恶务尽,方是社稷之福。”
大理寺卿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老太君所言极是。此案牵连之广,恐已震动朝野根本。赵党余孽犹如惊弓之鸟,此刻必然人人自危、隐匿更深,‘蝰蛇’身份成谜,更是棘手,追查下去,恐非一日之功,更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的话语里透着深深的顾虑。扳倒赵无极已是惊涛骇浪,再深挖下去,不知会扯出多少位高权重之人,掀起多大的风波。
都察院左都御史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圆滑的试探:“陛下圣裁已明,赵逆伏诛,吴家沉冤得雪,此案于天下人而言,已是尘埃落定。老太君拳拳为国之心,下官等感佩。只是……这‘蝰蛇’之线索,仅凭一封密信上的代号,追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朝局初定,是否……当以稳定为要?”
他话中之意,隐隐有到此为止的劝诫。 杨清妮的龙头拐杖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轻轻一顿,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这声音不大,却让三位重臣心头俱是一凛。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稳定?若无根除毒瘤,何来长治久安?赵无极通敌叛国,陷害忠良,背后若无‘蝰蛇’这等阴险毒辣、深藏不露之人为其出谋划策,提供便利,他焉能只手遮天,祸乱朝纲多年?
“今日不除‘蝰蛇’,不彻底肃清赵党余毒,他日必成燎原之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身并非不懂朝堂平衡之道,更非好战嗜杀之辈!然,此患不除,我吴家寝食难安,大梁江山社稷,永无宁日!三位大人执掌刑名、律法、监察,当知除恶务尽,方能保我大梁根基稳固,千秋万代!”
她的话语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带着一股历经沙场、看透生死的凛然气势。
刑部尚书眼中精光一闪,那份疲惫被一种肃杀所取代。他沉声道:“老太君放心!圣裁虽下,此案却未终结!三司会审,责无旁贷。‘蝰蛇’也好,赵党余孽也罢,凡涉此案者,无论牵涉何人,无论藏得多深,本官定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纵使翻江倒海,亦要还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他话语铿锵,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大理寺卿看着刑部尚书坚定的神色,又看看杨清妮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虚妄的眼睛,终于也缓缓点头:“下官附议。此等毒瘤,确需连根拔起。大理寺定当全力配合。”
都察院左都御史见两位同僚都已表态,也只得收起那份圆滑,肃容道:“都察院亦责无旁贷,定当严密监察,不使一人漏网。”
杨清妮看着他们,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微微颔首:“有三位大人此言,老身便放心了。吴家,亦会倾尽全力,助朝廷肃清余毒。”
她的话,既是承诺,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镇国公府的力量,在这场即将展开的更深层次的较量中,绝不会置身事外。
沉重的宫门发出一阵低沉的吱呀声,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一名身着内侍服饰的太监快步走出,对着三位大臣和杨清妮恭敬行礼:“三位大人,老太君,陛下口谕:诸位劳苦功高,今日已晚,请各自回府歇息。明日早朝,再议后续。” “臣等遵旨。”
三位大臣齐声应道。杨清妮也微微躬身。 那内侍转向杨清妮,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老太君,陛下还有口谕给您:老太君年事已高,今日又历经庭审辛劳,务必保重凤体。吴世子已在宫门外候着,接您回府了。”
“谢陛下隆恩,老身告退。”杨清妮平静回应。 三位大臣再次向杨清妮拱手作别,面色凝重地走向宫门内,显然是去向皇帝复命。
杨清妮拄着龙头拐杖,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宫外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空旷的御道上。
宫门在她身后重新合拢,隔绝了内廷的森严,却隔绝不了她心中翻腾的浪潮。胜利的喜悦?有,但转瞬即逝。更多的是如履薄冰的警醒。
赵无极的倒台,只是撕开了庞大阴谋的一角。那封密信上“蝰蛇”的代号,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悬在刚刚明朗的天空。
赵党的根系远比想象的更深,更广,那些在刑部大堂上侥幸逃脱、此刻正躲在暗处舔舐伤口、积蓄仇恨的余孽,每一个都可能成为新的毒瘤。而那个神秘的“蝰蛇”,更是潜藏在最深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发动致命一击。
她走出巍峨的宫门,一眼便看到府里的马车停在道旁。
身材挺拔、眉宇间已初具英武之气的吴浩然,正焦急地在马车边踱步。看到祖母的身影,他立刻大步迎了上来,脸上满是关切和紧张:“祖母!您没事吧?圣裁如何?”
杨清妮看着孙儿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心中那份冰冷的沉重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暖流。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吴浩然扶住她臂膀的手背,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圣裁已下,赵无极伏法,吴家……清白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孙儿手臂瞬间的紧绷和随之而来的激动颤抖。 “真的?太好了!祖父……祖父在天之灵……”吴浩然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圈瞬间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扶着杨清妮走向马车,“祖母,我们回家!” 坐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车厢内,吴浩然难掩兴奋,低声诉说着府中众人得知消息后的激动和府外百姓的议论纷纷。
杨清妮静静听着,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望向外面华灯初上的京城街道。那些明亮的灯火,喧闹的人声,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光影。
赵无极倒了,丞相府这棵大树轰然倒塌。依附于它的藤蔓,有的被连根拔起,有的则迅速隐匿,寻找新的依靠,或者酝酿着反扑。
朝堂之上,权力出现了巨大的真空。各方势力,那些曾经被赵党压制、或是暗中观望、甚至是赵党余孽改换门庭者,必然蠢蠢欲动,开始新一轮的角逐与合纵连横。
京城这潭水,表面因赵无极的倒台而暂时平息,底下却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浩然,”杨清妮忽然开口,打断了孙儿的叙述,声音低沉而清晰,“今日之胜,只是开始。真正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吴浩然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赵党余孽未清,‘蝰蛇’身份成谜,朝堂之上,新的豺狼虎豹,只怕已在暗中磨牙吮爪。从今日起,我们吴家,更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你,准备好了吗?”
车厢内明亮的灯火映照下,吴浩然脸上的激动和喜悦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郑重的肃然所取代。
他看着祖母那双阅尽沧桑、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心头,他挺直了脊背,用力点头,声音斩钉截铁:“孙儿明白!祖母放心,浩然,时刻准备着!”
杨清妮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车窗外。
京城璀璨的万家灯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明明灭灭,最终沉淀为一片幽深的寒潭。
那封写着“蝰蛇”代号的密信,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清晰地刻在她心间。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一切外界的喧嚣隔绝。宫门外那片刻的等待与思虑,并非终结,而是一个更庞大、更凶险棋局的真正开端。
车轮滚滚向前,碾过青石板路,载着这对祖孙,驶向那座刚刚洗刷了冤屈、却即将迎来更多风浪的镇国公府。夜风带着寒意,吹动车帘,也吹动着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