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映真看着弩箭尖端在黑暗中的轮廓，没发出任何声音。
温川皱起眉头，往前走了两步。
【通知：女生17号、刘今熠，死亡。剩余考生：2人。重复，剩余考生：2人。】
他的身体骤然一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踉跄了一步，弩箭也随之垂下，箭尖指向地面。他大口喘了一会粗气才摸索着靠近：“班长……？”
【吓死我了刚刚还以为他杀红眼了要把任映真一起干掉】
【哈哈哈真的要同室操戈吗，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忘了这倒霉孩子夜盲了，这黑灯瞎火的他啥也看不清啊】
“你怎么样？你在哪儿？”
见温川差点被杂物绊倒，任映真无奈开口道：“……这里。”
温川立刻循着声源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还不小心撞到了刘今熠的尸体，吓得他猛地一缩，但还是坚持着挪开对方，坐在了任映真身边：“血……？好多血……”
“之前的伤，没事。”他听到任映真的声音说：“……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温川闻言，只觉得脖颈上的项圈都收紧了。
他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交织，他伸手握住任映真的手，好冷啊：“……你还有子弹吗？”
“只要我死了，测验会提前结束，考官们一定会派人来救你的。”
他听见任映真笑了一声：“那你怎么不动手？我现在没办法反抗你，而且、我真的觉得死在你手里也没关系。”
这话比什么武器都可怕，他的心脏都好像被任映真给切开了。
“我不要。”他更加用力地紧攥着对方的手：“我不想那么做，我也做不到。我宁愿让你杀了我，我、我不能对你……”
“好啦。”任映真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冰冷的指尖抚摸着他的虎口：“还有一会呢，你也躺下来休息一下好了……让我们最后再聊聊吧。我以前没有好好了解过你。”
“……我也是。”
综合能力测验的监控室以前从未这么安静过，空气里能拧出水来。也许因为他们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最终局面，最后的两个幸存者一个是优柔寡断之人，另一个是恋爱脑晚期患者。
他们的时间精力都因此被浪费。
轮空——在测验史上还是第一次，简直是耻辱，他们觉得自己和监听装置那边的少年们一样可悲。近乎儿戏的自我感动。如果项圈有传声功能，他一定会对着麦克风大吼。
“真是失败透顶。”中年考官强压着怒火，背手准备离开房间：“准备应对轮空程序，如果最终时间到，两人都存活下来，就启动最终的清理协议。”
……
“是不是很疼？”
“还好。”任映真说：“习惯了。”
“对不起。”温川下意识道歉：“都是我太没用了，总是拖累你，如果我能……”
“嘘……”任映真捏了捏他的手，打断他的自责：“没有拖累。”他顿了顿：“我真的觉得跟你在一块很好，温川。”
“……测验刚开始的时候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我不想杀任何人，总觉得一定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后来背包被抢走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继续道：“第一天就失去了所有物资，我只能跟着这场测验的规则走。遇到人、被攻击、反击……我只是不想死。”
温川反握住了他越来越冷的手。
“我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办，还好我遇到了你。”
他听到冰封的湖面为自己裂开了一道细缝。
“是我要对你说谢谢，我很高兴能遇见你。如果不是你的话，当时我可没办法反击有枪在手的丹，会发生什么都很难说。一开始，其实是你救了我。”
他的心又被泡在了冰面下的温水里，又酸又胀。
“不能这么说，一直都是你保护我，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还有后来，总之每一次都是你，你也从来没有真的丢下我……”
【到小情侣争相表白互诉衷肠的环节了吗，嘿嘿我爱——等会卧槽任映真在干嘛】
那只没有和温川交握的左手摸到了右胸处仍在渗血的弹孔边缘。
“只要有你在，我就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他就在对方说这些话的同时将指尖探入了自己的伤口。
“继续说。”任映真鼓励道：“我只是有点累了……我很喜欢听你说话，感觉没那么疼了。在测验之前呢？”
“跟我说说吧。”
温川偏头去看，只看到了黑暗。他以为对方是伤重虚弱，这下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试图用自己的话分走任映真的痛苦：“之前？我就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嘛……如果不是成绩勉强还可以的话，也不会进国际班。”
任映真的手指戳进了伤口深处，露在外侧的指关节微微弯曲着。
【啊啊啊啊啊啊看着好疼啊啊啊啊别给我开夜视模式了给温川开啊！！！】
【哈哈绝对在往里抠我有点死了，打赏多少信用点能让他住手】
“我爸总说我是死读书，读傻了。我妈倒是鼓励我发展点爱好，说别光顾着学习……但是，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不要一边引导对方回忆生活一边给自己放血了任映真我跪下来求你了】
“试过画画，静不下心；试过打球，跑不动……好像什么都……普普通通的。”
【听听他的声音吧，他的呼吸难道还能正常吗】
【呕呕呕我好想吐好残忍的故事】
“不过现在想想，爱好什么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他侧过头，虽然看不见，但还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
温川平静地说：“反正我的人生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咀嚼了一下这个事实：“班长，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之前说的话的意思了。能和你就这样、两个一起……死掉好像也挺幸福的。以前的我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有这样的想法吧？”
“……嗯。”
他们两人脖颈上的项圈指示灯开始剧烈闪烁。
扬声器里传出警笛般的长鸣。
这就是最后了。
“我以前看过一本小说。”温川在倒计时里继续说：“也是生存游戏，但是男女主角在大逃杀里活下来了……因为、呃，爱情，哈哈，他们那个逃杀是一场直播，因为全国的观众都被他们俩感动了，所以破例投票让他们都活了下来。”
“……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蠢啦。”他慢慢闭上眼睛。
警笛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紧握住任映真冰冷的手。
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突然间，温川意识到周围太安静了，项圈的蜂鸣和震动已经停止，预想中的爆炸并没有降临。他睁开眼睛骤然坐起身，心脏因一个荒谬而巨大的希望狂跳起来。
难道真的有奇迹吗！
“班长、班长！”他伸手去摇晃任映真的手臂：“你听到了吗？时间到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竟然是真的！我们没有——”
他迫不及待地想和任映真分享这死里逃生的狂喜，想告诉他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地狱了，想对他说很多很多话……
他摸到了另一只、没有与自己相握的手，它沾满了黏稠湿润的液体。他顺着对方的手臂向上摸索，皮肉向外翻卷着，那伤口的中心像是被什么从内部粗暴地掏挖过一样，血液正从中源源不断地缓慢涌出，浸透了他的手指和对方校服衬衫上的整片衣料。
他伸手去摸任映真脖颈上的项圈，发现黑暗里，它的指示灯已经熄灭了。
【通知：男生1号、任映真，死亡。剩余考生：1人。重复，剩余考生：1人。】
【恭喜考生，男生22号、温川，于最终时刻通关本次综合能力测验。存活确认。救援将在30分钟内抵达。重复，恭喜通关。】
温川眨了眨眼，张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救援要来了。但他的人生，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意义上地结束了。
不要相信任何人。
任映真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如果觉得无法承受，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就当做一切都是为了我。
——你只要想，自己所做的一切，杀人也好，活下去也好，都是为了我做的就好了。如果之后你觉得太痛苦了，一个人无法支撑下去，也可以恨我。
——温川同学只需要记住，为了我活下去。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
【《爱你班长，大逃杀见》ENd】
……
任映真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先调出了个人终端，第七期的后续已经在《第二人生》的专属频道上更新，名为《欢迎来到夜之海》。
点开列表，宣传海报瞬间投影，稠丽色彩浓得几乎要滴淌下来，画面相当香艳迷离。
黑发黑眼的异乡人船长处于画面的绝对中心，他并非正襟危坐，而是咬着一枚卡斯蒂利亚金币、眉眼含笑，姿态懒散。任映真怀疑这张海报是深井自行生成的，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
船长穿着领口敞开的白色丝质衬衫，在阳光下露出大片胸膛和锁骨的轮廓，他的皮肤泛着一种湿润的光泽。至少有四五只属于不同女性的手从画面四周伸向他，如同缠绕猎物的藤蔓，也像训练有素的蛇；托在脸颊、点在颈侧、按在心口，捏在发尾。
这些手的主人并未完全现身。
他是她们宣誓效忠的领袖，也是她们共同享有的宝藏。年轻人微微仰着头，与其说是沉溺，不如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纵容——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触碰的意图，并允许这一切发生，仿佛这本身就是他统治这艘船、这片海域的方式之一。
这也是任映真怀疑这张海报是深井自行生成的原因，他知道“任映真”大概不会狂成他这样。
……他有这么放浪形骸吗？
翻过第八期，发现深井为其取的名字是《原来是故人没死》，不知道订阅完影像的观众是否会跳脚大骂标题诈骗。任映真想了想，没有点开，只是沉默地将这期内容更新的后续翻了过去。
【核心区A-07：收到探视申请】
【探视类型：沉浸式观察】
【权限级别：3】
【备注：黑塔管理委员会已通过】
第九期探视的最终成交价是一个令人瞠目的天文数字，足以买下一艘小型星际护卫舰。因为所有观众都知道，第十期马上就要来了，想在黑塔中见到任映真，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狂欢与窥私欲将价格推向了荒谬的顶点。
青隼漠不关心地关掉了拍卖通知的弹窗，这与他想从任映真身上得到的东西无关——谁在乎出价的是哪个星系的富豪或变态呢。
时间到了，他把人送到探视房间。任映真异常沉默，看起来神态反而不如之前轻松。明明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不是吗？青隼不理解，但也不在意，只是他觉得任映真仿佛知道他即将会在这里见到谁。
他例行公事地退到门外。
看守员的职责不包括关心房间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接近，沉稳有力，青隼下意识抬眼望去，先看见了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衣装，那人步伐很快。当他接近时，青隼的呼吸也凝固了。
……那张脸跟任映真至少有七分相似。
但不同的那三分，却使得两者气质天差地别。
《第二人生》的每一期主人公都是囚犯的同位体（至少深井是这么宣传的），因为微妙的，可以称之为命运的影响，他们的长相不尽相同，但都有同一个蓝本，那就是囚犯本人。
在青隼看来，任映真的外貌重点其实是中性感，他五官的精致处在一种巧妙的平衡点上，所以九期节目的角色可以在他的基础上捏出各种风格模样；而眼前人的皮相更富昳丽，眉眼的转折更深刻、唇形的线条更清晰，极具雕琢感。
然而这个人的气质却完全镇压了另一种倾向，让人一眼便知，此人绝非善与之辈。
他目光掠过青隼时没有丝毫停留，抬手验证光脑权限。房间门滑开的瞬间，青隼确信对方在探查自己，一触即收。
旋即，他没入门内，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青隼头脑飞速运转，任映真的父亲、哦，时常出现在新闻画面里的联邦高官；长兄则在司法体系内有着公开的影像记录……
那么只能是那个人了，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任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