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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天空,并未彻底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下一场更大的风暴。

“浪里飞”穿过最后一片稀薄的雨云,下方,蜿蜒如银色巨蟒的运河豁然开朗,水面上千帆竞渡,舟楫如过江之鲫。一座规模远超临渊、气象更加恢宏喧嚣的巨城,如同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赫然映入眼帘。

广陵城。

自古便是漕运咽喉,南北通衢,商贾辐辏,货殖云集,素有“扬一益二”之盛誉,是帝国东南当之无愧的经济命脉所在。尚未真正靠近,一股属于人间最鼎盛烟火的、蓬勃到近乎野蛮、杂乱中蕴含着无尽活力的生机,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

然而,在这片极度繁荣、人声鼎沸的表象之下,李不言识海中那枚苍白光核感应到的“涟漪”,却如同在万丈油锅底部疯狂窜动的幽蓝鬼火,躁动、暴烈、充满了极不稳定的毁灭性能量,与这片繁华显得格格不入,又仿佛是其必然的阴影。

与前三次那种带有明确特质指向性的侵蚀方式截然不同。西北荒村的“死寂”是掠夺生机,剑阁的“僵化秩序”是禁锢灵性,临渊城的“哀怨”是腐蚀情感。而这一次,这扭曲的归墟之力却摒弃了所有这些“精加工”,它如同最原始、最狂暴的病毒,简单、直接、粗暴地刺激、放大、引爆着生灵内心最深处、最不加掩饰的暴戾、贪婪、嫉妒与破坏欲。

它似乎没有特定的依附目标,其载体,更像是这座城池本身——那过于庞杂、过于旺盛、鱼龙混杂、欲望横流的……“人气”。它弥漫在空气里,混杂在喧嚣中,如同无形的瘟疫,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交谈,悄然潜入每个人的心底,埋下疯狂的种子。

李不言操控“浪里飞”在城外一片僻静的河湾处悄然降落,苍光隐入体内。他再次将周身气息收敛得如同一个寻常的过客,青衫素净,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步入了这座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商业巨埠。

长街之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种口音的吆喝叫卖声、激烈的讨价还价声、车轴辘辘声、马蹄嘚嘚声、脚夫们沉重的号子与喘息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乐。然而,只要灵觉稍加敏锐,便能轻易地在这片喧闹的洪流中,捕捉到无数不和谐的危险音符。

两个相邻的摊贩,为了寸许的摊位界限,已从最初的口角争执,迅速升级为脸红脖子粗的推搡与辱骂,他们双目赤红,脖颈上青筋暴起,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那架势,若非周围还有几人勉强拉着,立刻就要演变成头破血流的当街殴斗。

一辆装饰华贵、带有某家商会徽记的马车,毫不减速地疾驰而过,沉重的车轮碾过积水坑,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水,泼了路旁行人一身。引来一片怒骂,而那高踞车辕的车夫,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倨傲地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发出不屑的嗤笑,神态轻蔑至极。

路旁的酒肆里,呼卢喝雉、掷骰狂赌之声远比以往更加狂放不羁,时常爆发出因输赢而起的激烈争吵,伴随着杯盘碗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的刺耳碎裂声,以及跑堂伙计惊恐的劝解与尖叫声。

整个广陵城,仿佛一个被架在熊熊烈火上的巨大火药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硝烟味。每个人的情绪都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放在高温上炙烤,变得极其敏感、脆弱、易怒,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摩擦,都可能成为引燃全面爆炸的那颗火星。

这绝非简单的世风日下或是人心不古所能解释。这是一种系统的、大范围的、持续被煽动、被催化的群体性情绪失控。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最高明的纵火犯,在这片欲望的干柴堆上,不断地泼洒着助燃的油脂。

李不言眉头微蹙。这种大范围的、针对群体心绪的扭曲与放大,比之前针对特定个体或环境的侵蚀,处理起来更加棘手,也更难以追溯根源。其源头巧妙地隐匿在茫茫人海与繁杂混乱的气息洪流之中,如同水滴入海,难以精准捕捉。

他循着识海中那愈发躁动不安的波动指引,在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波动最为强烈、最为集中的区域,并非官衙府库所在,也非富商巨贾聚居的奢华里坊,更非某个特定的标志性建筑,而是位于城西的——漕运码头。

那里,是广陵城活力与混乱的极致体现,是财富与汗水交织的漩涡,也是三教九流、四方杂处的是非之地。

越靠近码头区域,那股令人心烦意乱、气血翻涌的混乱波动就越发强烈、清晰。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无数看不见的细针,持续不断地挑动着、刺穿着每一个踏入此地者的神经末梢。

码头上,景象更加触目惊心。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扛包苦力喊着粗重的号子,汗珠如同雨点般砸落在滚烫的地面;手持皮鞭、神色凶狠的工头大声呵斥,言语粗鄙;穿着皂隶服色、面色倨傲的税吏敲打着算盘,与商贾争论着抽分比例;等待卸货的商队管事焦躁地踱步;眼神游移的扒手在人群中灵活穿梭;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流莺搔首弄姿,招揽着生意……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却又无比残酷、写实的底层众生相。而此刻,这幅巨大的画卷,正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狂躁气息死死笼罩。

争吵、推搡、厮打、恶毒的咒骂、委屈的哭喊……比城内其他地方更加密集、更加激烈地上演着。人们的眼神大多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警惕、凶狠与麻木,仿佛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李不言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最终锁定在码头边缘,一个看似再寻常不过的露天茶摊上。

这茶摊生意异常火爆,几张破旧的木桌条凳几乎坐满了人,大多是等待装卸货物的船工、卖苦力的力夫,以及一些穿着低级吏员服色的小人物。他们围坐在一起,大口灌着浑浊不堪的廉价粗茶,声音洪亮地喧哗着,唾沫横飞,言语粗俗不堪,情绪明显比码头其他区域的人更为激动、亢奋,甚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倾向。

而那股混乱波动的核心源头,并非卖茶那个眼神麻木、动作僵硬的老汉,也并非某个特定的茶客,而是茶摊中央,那口终日烈火熊熊、熬煮着茶水的大铁锅,以及锅内不断翻滚、冒着腾腾热气、色泽深褐近黑的所谓“茶水”!

那茶水的气息,混杂在浓烈的汗臭味、鱼腥味、河水腥臊气之中,极难被寻常感知察觉。但李不言那经由归墟本源淬炼过的灵觉,却清晰地捕捉到,一丝丝极其微弱、却无比阴毒、无孔不入的混乱之力,正随着茶水的蒸汽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瘟疫,被每一个饮茶之人吸入体内,悄然引动、放大、催化着他们心底的烦躁、怨气、贪婪与暴戾。

这口锅,这看似能解渴消乏的茶水,竟成了扩散“混乱”毒素的高效媒介!

是谁?竟用如此阴损歹毒的方式,大规模地、持续地毒害这些挣扎求生的底层民众?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吗?

李不言面色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寒。他走近茶摊,在一个刚刚空出来的、沾满油污的长条凳上坐下。

“一碗茶。”他抛出一枚磨损严重的铜钱,声音平淡。

那卖茶的老汉,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伸出枯瘦、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捡起那枚铜钱,看也不看便扔进脚下一个破木箱里。然后,他用一个巨大的、边缘破损的铁勺,从翻滚的锅里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茶水, “哐当”一声,将盛满茶水的粗陶大碗重重顿在李不言面前的木桌上,浑浊的茶水溅出几滴,他却仿佛毫无所觉,转身又去照看那口仿佛永远在沸腾的大锅。

李不言端起那只粗陶碗,并未饮用。右手食指看似无意地在粗糙的碗沿上轻轻一触,一缕微不可察、凝练到极致的寂灭之力,已如同最纤细的探针,悄无声息地探入茶水深处。

果然!

茶水的本质,在他的感知中无所遁形。除了劣质茶叶、各种说不清来历的植物根茎、甚至可能包括某些矿物质混合熬煮后的复杂成分外,在茶水的最深处,确实蕴含着一丝与那苍白碎片同源,但在此地表现为“狂乱”、“破坏”、“失控”特质的扭曲力量!这股力量被极其高明的手法稀释、分散、混杂在众多杂乱气息之中,若非他对归墟之力的本质有着超越常人的理解与感应,根本无从分辨,只会将其归咎于茶水本身劣质带来的不适。

这绝非自然形成,或是无心污染!这是彻头彻尾的、有针对性的、持续不断的人为投毒!其目的,就是让这漕运码头,这个人员流动极其频繁的节点,成为一个巨大的混乱源,再通过这些南来北往的船工、力夫,将“混乱”的种子,如同播撒瘟疫般,携带、扩散到运河沿线,乃至更广阔的地域!

他正欲凝神追溯,这茶水中蕴含的混乱之力,其最终的源头指向何方——

“打!往死里打!”

“妈的!敢偷老子船上的货!剁了他的手!”

“弟兄们!抄家伙!干死这帮运河帮的杂碎!”

码头入口处那片相对空旷的卸货区,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极其剧烈、如同火山喷发般的骚动与怒吼!

只见分属不同帮派、或是不同商队的两帮人马,不知因何琐事(或许只是一句口角,或许是一次无意的碰撞,或许根本不需要理由),瞬间红了眼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悍然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

棍棒、扁担、卸货用的铁钩、甚至随手捡起的砖石……都成了致命的武器。人们如同彻底丧失了理智的疯兽,嘶吼着,咆哮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拳脚相交,血肉横飞!鲜血瞬间迸溅开来,染红了地面和货物,惨叫声、骨骼碎裂声、疯狂的呐喊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乐!

场面,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彻底失控!

而且,这股疯狂的械斗,如同拥有传染性的瘟疫,迅速向着四周蔓延开来。更多原本在围观、或是被波及的人,也被那弥漫的狂躁气息感染,不由自主地卷入其中,码头上瞬间乱成一锅沸腾的、血腥的粥,哭喊声、惨叫声、怒吼声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混乱,被彻底引爆了!以一种最直接、最惨烈的方式!

而就在这片失控的、充斥着暴力与死亡的狂潮之中,李不言那远超常人的灵觉,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更加隐晦、更加阴冷、带着纯粹恶意的意念,正如同幽灵般,隐藏在混乱人群的阴影之后,如同一个冷静而残忍的导演,正在欣赏着自己一手促成的这出血腥“杰作”。

是那个投毒者?还是……隐藏得更深的、操纵这一切的黑手?

李不言放下了手中那碗未曾沾染唇边的粗茶,陶碗与木桌接触,发出轻轻的“叩”声。他站起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穿透了混乱厮杀、人影幢幢的码头,无视了那些疯狂的面孔和飞溅的鲜血,精准无比地锁定了那股阴冷意念的源头——

一个戴着宽大斗笠,帽檐压得极低,身形干瘦如同竹竿,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般,悄无声息地倚靠在远处一堆堆积如山的麻袋货物阴影里的身影。

他似乎也立刻察觉到了李不言那穿透一切虚妄的注视,斗笠微微向上抬起了一线。

阴影下,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丝毫人类应有的情感,没有瞳孔与眼白的分别,只有一片纯粹的、空洞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苍白。在那苍白之中,翻涌着的,是赤裸裸的混乱、毁灭与纯粹的恶意。

四目相对。

码头上是血肉横飞的修罗场,是震耳欲聋的疯狂喧嚣。

而在这片狂乱的漩涡中心,李不言与那斗笠人之间的无声对峙,却仿佛抽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形成了一片绝对死寂、却又杀机四溢的诡异地带。

斗笠下,那双苍白眼眸中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眼前这片混乱与毁灭景象的欣赏与满足,以及……对李不言这个意外闯入、并且似乎看穿了一切的“变数”,所投来的冰冷刺骨、充满探究与杀意的审视。

李不言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茶水中那混乱之力同源同质,但更为精纯、更为凝聚、更为暴戾。他绝非简单的投毒者或执行者,更像是……那“混乱”之力在此地精心培育出的一个“容器”,一个高度活化、已成为力量本身一部分的……化身。

“你……不该在这里。”一个干涩、沙哑,仿佛无数砂砾在锈蚀的铁皮上摩擦,又夹杂着混乱杂音的声音,突兀地、直接地在李不言的心神深处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扭曲感。

李不言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疯狂厮杀、不断有人倒下的惨烈场景。若不立刻阻止,伤亡数字将以惊人的速度攀升,这片码头将成为真正的人间地狱。

必须先平息这场人为催化的疯狂。

他不再理会那斗笠人冰冷的目光,而是向前,稳稳地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看似寻常,如同行人随意迈步。

然而,就在他足尖落地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蕴含着绝对“秩序”与“净化”意境的苍白色波纹,以他落足之点为圆心,如同水面的涟漪,又如同绝对零度的寒潮,骤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波纹无声无息,速度却快得超越思维。

波纹所过之处,那弥漫在空气中、如同毒雾般挑动着所有人神经末梢、催生疯狂的混乱之力,如同遇到了天生的克星,迅速被中和、分解、净化!疯狂厮杀中的人们,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眼中那嗜血的红光与狂躁的混乱,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般的茫然、困惑,以及紧随而来的、看清周围惨状后的极致惊恐。

“我……我刚刚做了什么?”

“老周!你的胳膊!!”

“血!天啊!我……我杀了人?!”

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归。痛觉神经也仿佛刚刚接通,剧烈的疼痛与目睹的惨象,让幸存者们发出了惊骇、痛苦、悔恨与后怕的尖叫与哭喊。失控的械斗,在这股无形的净化力量下,于顷刻之间,戛然而止。

整个码头,除了伤者痛苦的呻吟、幸存者劫后余生的痛哭与难以置信的低语,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带着残留的恐惧与初生的敬畏,不由自主地,全都聚焦在了那个造成这一切平静的源头——依旧静立原地,青衫在微风中轻轻拂动,面色平静无波的李不言身上。

而那个斗笠人,苍白眼眸中对“狂欢”的“欣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触怒、如同毒蛇被踩中七寸、凶兽被侵犯领地般的冰冷暴怒!

“你……竟敢扰乱神圣的‘狂欢’!”那干涩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尖锐刺耳的戾气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真元鼓荡的煊赫征兆。他的身影只是在原地极其诡异地扭曲、模糊了一下,仿佛融入了阴影,下一刻,已如同鬼魅瞬移般,出现在李不言身前不足五尺之地!一只干枯如同鸡爪、指甲尖锐泛着幽暗光泽的手掌,携带着一股足以引动金丹修士心魔、污染其神魂的狂暴混乱之力,直插李不言的心口要害!

这一掌,快得超出常理,轨迹刁钻诡异,不仅蕴含着阴毒狠辣的物理穿透力,更带着直接攻击、污染心神本源的混乱意念,可谓歹毒至极!

李不言依旧没有闪避。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只是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作剑指状,姿态看似随意,如同拈花拂叶,又似仙人指路,精准无比、后发先至地点向了那只袭来的、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掌心。

指尖之处,一缕微不可察、却让周围空间都隐隐塌陷、光线为之扭曲的苍白光华,悄然流转。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能量碰撞巨响。

也没有法则对撼引发的空间涟漪。

只有一声轻微得仿佛夏日池塘边气泡破裂的“啵”的轻响。

斗笠人那蕴含着足以开碑裂石、更能污染神魂的狂暴混乱之力的一掌,在触及李不言指尖那缕苍白光华的瞬间,所有的力量,无论是物理动能还是精神污染,都如同遇到了宇宙的终极归宿,毫无滞碍地瓦解、消融、湮灭!那足以让寻常金丹修士心神失守、道基受损的混乱意念,更是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彻底归于永恒的沉寂。

斗笠人身体剧震,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踉跄飘退数丈,才勉强稳住身形,落在地上。他那只出手的手掌,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掌心处,一个清晰无比、如同被最纯净的火焰灼烧过的细小苍白印记,正散发着令他都感到心悸的湮灭气息,不断侵蚀着他的手掌。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斗笠人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的混乱之力,源自至高无上的“神种”,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近乎彻底地克制、净化了?!

李不言缓缓收回手指,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看着对方那苍白眼眸中翻涌的惊怒,淡淡开口:“清理污秽之人。”

“污秽?!”斗笠人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阵尖锐而扭曲的怪笑,“哈哈哈……愚昧!无知!这是进化!是伟大的解放!是撕开你们这些伪善者脸上那层令人作呕的、虚伪的面纱!让被规则束缚的、真正的自我,回归本源,尽情狂欢!”

他猛地张开双臂,宽大的斗篷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身原本就极不稳定的气息,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那股精纯而暴戾的混乱之力不再内敛,而是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

“既然你执意找死,那就让你亲身感受一下……真正的‘混乱之种’所孕育的……毁灭伟力!”

他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引动了天象变化!码头上空,原本就因之前的混乱而显得阴沉的天色,此刻更是乌云疯狂汇聚,翻滚如墨,云层之中,隐隐有暗红色的、不祥的雷光闪烁跳跃!一股更加强大、更加纯粹、仿佛源自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与破坏意志,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骤然苏醒,带着毁灭一切的暴虐气息,牢牢锁定了李不言!

而周围那些刚刚恢复些许理智、尚处于惊恐茫然中的人们,在这股更强大、更直接的混乱力场影响下,眼神又开始变得恍惚、空洞,刚刚平息的骚动与狂躁,如同死灰复燃,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秒就要再次陷入疯狂的深渊!

这斗笠人,竟是要不惜代价,以自身为核心,彻底引爆这片区域所有的混乱因子,将码头上所有的人,连同李不言在内,都拖入万劫不复的疯狂与毁灭之中!

李不言眼神终於彻底冷了下来。

如同万载玄冰,冻结一切。

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了。

他向前再踏一步。

周身那层一直微不可察的苍白光华,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毫无保留地亮了起来。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万物归于沉寂、让一切喧嚣化为虚无的终极意蕴。它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盏孤灯,光芒所及,黑暗退散,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苍白的光华自李不言周身亮起,并不如何耀眼夺目,却带着一种令万物归于终极沉寂的意蕴。它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却又无可阻挡地蔓延开来,所过之处,那被斗笠人疯狂引动的、躁动不安几近沸腾的混乱力场,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抚平的褶皱,瞬间偃旗息鼓,消弭于无形。

空中疯狂汇聚、翻滚如墨的乌云,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悄然消散,隐现的暗红雷光湮灭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周围那些眼神刚刚开始重新变得狂躁、空洞的人们,如同被兜头浇下九天寒泉,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彻底清醒过来,眼中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极致恐惧与深入骨髓的茫然,许多人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斗笠人周身那汹涌澎湃、几欲破体而出的混乱之力,在这看似柔和、实则蕴含宇宙终焉意境的苍白光华照耀下,竟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层层坚冰,发出“嗤嗤”的、仿佛被极致寒意瞬间冻结又崩碎的细微声响,迅速消融、瓦解、退缩!那苍白的光芒照在他身上,带来的并非灼热,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要将他存在本身、连同其与“混乱之种”的一切联系都彻底从这世间抹去的绝对冰冷!

“不……不可能!这是什么力量?!竟能侵蚀神种?!”斗笠人发出惊怒交加、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嘶吼,他感觉自身与“混乱之种”那如同血脉般的联系,正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切断、剥离、净化!那苍白的光芒如同无形的亿万根冰针,刺入他身体的每一寸,带来并非肉体的剧痛,而是一种存在根基被动摇、即将归于虚无的大恐怖!

他疯狂地、不计后果地催动体内所有的力量,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更多的、浓郁如墨汁般的混乱黑气从他七窍、从周身毛孔中汹涌而出,在他身前扭曲、凝聚,化作无数嘶吼咆哮的扭曲鬼面、挥舞舞动的狰狞触手、以及各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幻象,带着侵蚀心智、撕裂魂魄的尖啸,铺天盖地般扑向李不言!

然而,这一切在代表着“终结”与“虚无”本源的寂灭之力面前,皆是徒劳的幻影。

李不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垂死的疯狂,眼神如同万古不变的寒渊,不起丝毫波澜。他向前,又踏出了第二步。

第二步落下,周身那弥漫扩散的苍白光华骤然向内收敛,如同百川归海,瞬息间凝聚于他右手食指的指尖。那指尖,此刻仿佛成为了这方天地间唯一的光源,纯粹到了极致,也冰冷到了极致,其中蕴含的,是终结一切“存在”、让万物重归“奇点”的终极法则。

他对着那形态已开始不稳、周身黑气剧烈摇曳、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斗笠人,轻轻一指点出。

没有风声呼啸,没有能量剧烈碰撞的爆鸣,甚至没有空间被撕裂的涟漪。

只有一种绝对的“静”。

一种连时间、空间、光线、声音……一切概念都被暂时剥夺、归于原初混沌的“静”。

指尖点出的刹那,斗笠人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嘶吼、所有汹涌而出的混乱黑气与恐怖幻象,全都凝固了。仿佛一幅被定格的、充满了疯狂与绝望的油画。然后,这幅油画从边缘开始,如同经历了亿万年岁月的无情风化,寸寸瓦解,化为最细微的、毫无任何灵性与能量波动的苍白色灰烬,悄无声息地飘散在略带腥气的河风之中。

连同他体内那枚作为一切力量核心的、蕴含着“混乱”特质的苍白碎片,也在这绝对的“静”与“无”之中,一同无声无息地湮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惊天动地的自爆,没有惨烈悲壮的临终反击,甚至没有一丝残魂逸出的可能。

一个足以引发一座巨城动乱、让无数人陷入疯狂与死亡的“混乱之种”的容器,就在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着至高法则的一指之下,彻底、干净、完全地归于虚无,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码头上,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神魂俱震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如同神只又似魔神般的身影。极致的恐惧、难以言喻的敬畏、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颠覆认知的难以置信……种种极端的情绪交织在他们脸上,却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这不可思议的存在。

李不言收敛了指尖那令万物归寂的苍光,周身那令人窒息的气息也恢复平凡,重新变回那个看似普通的青衫旅人。他看也未看斗笠人消散的地方,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他的目光,转向那口依旧在炭火上冒着滚滚热气、散发着异常气息的大铁锅。

他缓步走到锅边,伸出手,虚按在滚烫的锅沿之上,并未直接接触。

心念微动,一缕凝练的寂灭之力自掌心吐出,无声无息地浸入锅内。

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锅内那翻滚的、深褐近黑、散发着阴冷混乱气息的茶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清、透明,那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异常气息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劣质茶叶和植物根茎熬煮后原本应有的、略带苦涩的气味。连同那口大铁锅本身,以及茶摊上所有沾染了混乱之力、作为扩散媒介的粗陶碗、长条凳、乃至那卖茶老汉身上,所有异常的灵韵与污染痕迹,都在这一瞬间被涤荡干净,变得与世间万千普通物件、寻常老人再无二致。

污染的源头,被彻底、根本地清除。

做完这一切,李不言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那些依旧处于震撼与恐惧中的人群一眼,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这片依旧弥漫着淡淡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码头。无人敢阻拦,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息,拥挤的人群如同被无形之力分开的潮水,自发地、敬畏地为他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所有目光都追随着他那看似单薄、却仿佛承载着山岳般重量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远处街角的阴影之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良久,码头上凝固的气氛才如同冰面破裂般轰然瓦解,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嚎啕痛哭、撕心裂肺的呼喊、以及混乱但充满生机的相互救助之声。但这一次的混乱,是灾难之后人性回归的正常反应,而非被扭曲心智的狂乱。

广陵城深处,某座外观普通、内部却极尽奢华的幽暗阁楼内。

一个身着暗紫色绣金纹华服、面容大部分隐藏在摇曳烛光阴影中的男子,正慵懒地靠在一张铺着雪白兽皮的软榻上。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血红、其中仿佛有粘稠血液在缓缓流淌的奇异玉佩。

忽然,“咔嚓”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男子把玩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只见那枚血色玉佩光滑的表面之上,一道发丝般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裂痕,悄然浮现。

“哦?”阴影中,男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咦,声音带着一种慵懒而危险的磁性,“‘疯狗’竟然这么快就被干掉了?连挣扎一下都没能做到?”

他伸出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极为整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佩上那道新生的裂痕,仿佛在感受着其中残留的某种信息。

“看来,那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清理者’,动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利落,手段……也颇为有趣。”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听不出多少惋惜或愤怒,反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与探究,“也好……一枚不听话、只知道制造低级混乱的棋子废了,正好可以看看,你这把突然出现的、锋利的‘扫帚’,到底能清理到什么程度……又能为我们,引来多少来自‘上面’的‘关注’……”

阴影中,他那隐藏在黑暗里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

李不言行走在广陵城渐渐恢复往日节奏、却仿佛永远洗不去那份喧嚣与欲望的街道上。清除这“混乱之种”的容器,过程看似比前几次更为顺利直接,但他心中并无半分轻松之感,反而愈发沉重。

这斗笠人绝非自然孕育,而是被主动投放出来、进行某种测试或制造混乱的“容器”。其背后,显然存在着一个组织严密、目的明确的黑手。而且,对方似乎有意借此观察他的反应、评估他的手段。

自己,已经被彻底盯上了。

不仅仅是那遥远异界存在的冰冷注视,此方世界内部,也有潜藏极深的势力,与这些扭曲的归墟之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在主动利用这些力量。

守门人的路,注定与孤独、危险和无处不在的窥视相伴。

他缓步走出依旧熙攘的城门,并未立刻召唤“浪里飞”。广陵城外的运河畔,垂柳如烟,河水在渐暗的天色下缓缓东流,与城内的鼎沸人声恍若两个世界。他需要这片刻的宁静,来梳理脑海中愈发纷乱庞杂的线索。

死寂、僵化、哀怨、混乱……四种不同表现形态,却同出一源的扭曲之力。它们如同某个难以名状的庞大存在,伸向这个世界的不同触须,各自寻找着最适合自身滋生的土壤,进行着系统性的侵蚀、扭曲与……替代实验。

而自己,这个意外承载了归墟本源、肩负着维系现世平衡职责的守门人,无疑成了它们这盘大棋中,最不稳定的那个变数。

就在他沉思之际,识海中那枚始终缓缓旋转的苍白光核,再次传来了清晰而明确的感应。

下一处“涟漪”的波动……

这一次的感觉,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不再是单一特质的侵蚀,而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混杂,一种强行糅合、试图孕育的迹象!仿佛前几种被他清除的扭曲之力,正在某个特殊的地点,被某种力量强行汇聚、压缩、融合,试图创造出某种更可怕、更接近本源、也更完整的……“东西”!

而且,这波动传来的方向,并非人间某座具体的城池或荒野,而是带着一种虚浮、缥缈、难以确切定位的空间错位感。

并非完全稳固地存在于现世,更像是某个依附于现世壁垒的秘境碎片,或者……一处濒临崩溃、法则紊乱的残破洞天?

李不言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剑。

看来,幕后的存在也在不断调整策略。它们不再满足于零敲碎打的渗透,开始尝试创造更强大、更本质的“污染源”了。

必须去。必须在那东西真正成型、或者说,在那融合实验取得突破性进展之前,将其扼杀!

正当他心念已决,准备动身之时,灵觉微动,侧首望向不远处那烟波浩渺的河面。

一艘熟悉的、毫不起眼的乌篷船,正如同贴着水皮滑行的幽灵,无声无息地驶过。船头,依旧是那道撑着素雅油纸伞、身姿窈窕的身影。

她似乎也正要离开广陵,船行的方向,与李不言感应中那处传来异常融合波动的缥缈之地,隐隐重合。

这一次,她没有像在临渊城那样迅速避开李不言的目光。青色伞沿微微抬起,那双清冷如古井寒潭、仿佛能映照世间一切虚妄的眸子,再次穿透空间,与他的视线在空中平静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没有任何情绪传递。

但李不言却从她那平静无波、深邃难测的眼神深处,读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意味——有审慎的观察,有深沉的探究,有一丝极淡的、对于他方才净化手段的认可,或许……还有一丝同为行走在边缘、与某种巨大阴影对抗的……寂寥?

对视仅仅持续了一瞬。

随即,伞沿再次轻轻压下,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惊鸿一瞥的容颜。乌篷船速度并未减缓,保持着那种悠然而又决绝的姿态,向着运河下游,向着那处感应中空间异常之地,平稳驶去,渐渐融入苍茫的暮色与水汽之中。

她也去那里?

是巧合,还是……她同样凭借某种未知的方式,感知到了那处正在发生的、危险的融合波动?

李不言望着那艘逐渐化作一个小黑点的乌篷船,眼中闪过一丝沉吟。这个三番两次出现在“涟漪”附近的神秘女子,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是敌?是友?抑或……只是遵循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自身准则、独立于所有势力之外的旁观者与……清理者?

他没有再多做无谓的猜测。

无论前路有多少谜团笼罩,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守门人的职责不容置疑,不容退缩。

他身形微动,已如同融入虚空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云层之上。“浪里飞”感受到他心中那份坚定与急迫,发出一声清越而带着凛冽之意的嗡鸣,舟身苍光大盛,调转方向,并未选择紧随那艘乌篷船,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撕裂云气,化作一道苍白的流星,径直投向那处传来异常融合波动、空间位置缥缈不定的险地。

风暴正在升级,暗流正在汇聚成吞噬一切的旋涡。

而这一次,当他直面那正在孕育的、融合的恐怖时,或许,不再是他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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