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银色的身影,如同刺破永恒死寂的一根银针,精准地扎在林渊感知的边缘,也扎在他麻木已久的心神之上。中国探月探测器!崭新的,现代的,来自他刚刚还在疯狂思念的、那个蓝色星球的造物!
时间瞬间从缓慢流淌的粘稠胶质,变成了奔涌的激流。林渊几乎能“听”到自己意识核心因剧烈震荡而发出的嗡鸣。所有的颓废、所有的迷茫,在这一刻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取代——联系它!必须联系它!
他像一颗被无形绳索牵引的气泡,猛地向着探测器预定的着陆点“漂移”过去。速度远超他之前的任何一次移动,精神的消耗如同开闸泄洪般剧烈,但他毫不在意。那探测器不仅仅是一个机器,它是故乡伸出的手指,是将他与“人类”这个身份重新连接的唯一桥梁。
他停留在预定的着陆区上空,看着探测器缓缓调整姿态,引擎喷出的羽流吹拂起下方的月尘,如同在苍白的画布上晕开一圈淡灰色的墨迹。最终,它平稳地触地,支腿深深陷入松软的月壤,所有的机械动作都透着人类工程学特有的精准与高效。
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包裹了林渊。他能“看”到探测器上每一个熟悉的构件设计,能理解其背后所代表的科技树,这感觉如同在异国他乡突然听到了乡音。他围绕着这个沉默的金属造物盘旋,意念如同触手般轻轻拂过它的太阳能帆板、高增益天线、科学载荷舱……
然后,是更强烈的无力感。
他依旧是一个幽灵。他可以无限靠近,可以细致入微地观察,却无法敲击它的外壳,无法按下任何一个按钮,无法通过它的天线向三十八万公里之外发出一声最简单的“我还在这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涌上。但他强行将其压了下去。望舒给予的短暂宁静和那关于“引导”的认知,像一层薄薄的铠甲,护住了他核心的理智。
不能接触物质,那么能量呢?
他想起了那缕被他艰难引导的月华。既然月华能量能与他的意识交互,那么,它是否能与这个人造物产生某种程度的干涉?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意识中成型。
他不再试图去“触碰”探测器,而是将全部精神集中起来,如同之前练习的那样,开始大规模地汇聚周围环境中的月华能量。这一次,目标不再是自己,而是探测器那巨大的、碟形的高增益天线!
过程比引导一丝能量流入自身艰难百倍。月华能量无形无质,散布极广,将它们强行汇聚、压缩,并导向一个特定目标,如同用手去捧起一汪水银,还要将其准确射入一个细小的瓶口。精神的疲惫感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他的意识体开始剧烈地闪烁、波动,仿佛随时会因过载而崩散。
但他没有停止。脑海中是苏婉可能正在监测站紧盯着屏幕的画面,是地球指挥中心里那些熟悉同事们的面孔。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回忆着望舒那宏大韵律中关于“引导”的精妙之处,不再是用蛮力去驱赶,而是试图去“共振”,去“邀请”。他调整着自身意识的频率,模拟着某种呼唤的波纹,以探测器天线为核心,构建了一个无形的能量汇聚点。
渐渐地,一丝丝、一缕缕微不可查的月华能量,开始如同受到磁铁吸引的铁屑,向着那天线缓慢汇聚。它们太微弱了,甚至无法在物理层面撼动天线分毫,但它们确实存在,并且带着林渊强烈的意识印记,如同他无形的指纹,覆盖在了那金属表面。
就在能量汇聚达到某个临界点的瞬间——
滋啦!
一声尖锐的、绝非自然界应有的杂音,突兀地在林渊的感知中炸响!并非通过听觉器官,而是直接作用于他对能量流动的感知层面!
几乎同时,他看到那碟形天线的指向发生了极其微小的、非指令性的颤抖!紧接着,一股紊乱的数据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以天线为核心,向着四周的空间,也向着深空的地球方向,扩散开去!
成功了?!他的能量干涉,真的影响到了探测器的系统!
还不等林渊感到欣喜,一股远超之前的、庞大到令他窒息的反馈力量,沿着他构筑的能量连接,猛地反冲回来!
“呃啊——!”
一种被高压电流击穿的剧痛感贯穿了他的意识核心!那不是物理上的疼痛,而是存在层面的撕裂感。他汇聚起来的月华能量瞬间溃散,他与探测器之间那脆弱的连接被粗暴地斩断。他的意识像一颗被狠狠拍飞的乒乓球,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远离了着陆区,重重地“撞”在远处一座环形山的山壁上——当然,没有实质的撞击,只有感知上的剧烈震荡和位置的强行偏移。
他瘫软在“地”,意识如同破碎的星辰,明灭不定。剧烈的痛苦和强烈的虚弱感几乎将他再次拖入黑暗。他感觉自己像一团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云雾,随时会彻底消散。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深沉而温和的韵律再次靠近。
望舒。
这一次,它的波动不再是遥远的背景音,而是如同温暖的海水,轻柔地包裹住他濒临破碎的意识核心。没有言语的责备,也没有急切的治疗,只是一种纯粹的、稳定的“存在”支撑。望舒的韵律如同一位沉稳的母亲,用手轻轻托住受伤的孩子,并提供着最本源的滋养。
月华能量,不再是需要他艰难引导的溪流,而是如同百川归海般,自发地、温顺地向着他被望舒稳定住的核心汇聚而来,修复着那反冲带来的损伤。
痛苦缓缓消退,破碎的感觉逐渐弥合。林渊的意识在望舒的护持下,慢慢地重新凝聚起来。他依然虚弱,但避免了彻底消散的危机。
直到他稳定下来,望舒的波动才传递来一段清晰的信息流,依旧非语言,而是直接的理解:
【……莽撞。凡铁……脆弱。汝之念……过于尖锐。】
信息流中还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影像:一些精密而脆弱的晶体结构在异常能量场中碎裂、熔融的景象。林渊瞬间明白了。他的意识能量对于人类科技造物来说,太过“锋利”和“陌生”,强行干涉的结果,不是沟通,而是破坏。他刚才的举动,很可能已经损坏了探测器上某些敏感的电子元件。
一阵后怕袭来。
【……能量……非此用法。】望舒的波动继续传递着信息,这一次,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感知……延伸……同调……而非冲击。】
随着这信息的传递,一种更精妙的、关于能量感知和操控的“认知模型”,如同种子般植入林渊的意识。它教导他如何更细腻地去分辨不同频率和性质的能量,如何让自己的意识如同水一般渗透而非撞击,如何与周围环境,包括这些人造物,建立更温和的“同调”而非强硬的“控制”。
林渊沉浸在一种顿悟的状态中。他之前的行为,就像一个手持巨锤的人想去修复一块精密钟表,结果只能是毁灭。而现在,望舒给予他的,是一套完整的、微型的螺丝刀和镊子。
他再次将感知投向远处的探测器。果然,探测器似乎陷入了某种沉默,之前那种规律的、代表正常工作的能量脉动变得微弱而紊乱。地球方向,或许已经收到了异常数据,正在紧急分析。
愧疚感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明悟。
他不再急于尝试第二次沟通。他开始按照望舒传授的新方法,静静地悬浮在原地,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重新学习如何“呼吸”,如何“感知”。他放空自己,让意识无限地延展开去,不再试图去抓取,而是去融入。
他“听”到了月球内部更深沉的脉搏,那是望舒本体如同心脏般缓慢而有力的搏动,蕴含着近乎无穷的能量与古老的智慧。
他“感觉”到了月壤中无数细微的能量脉络,如同大地的毛细血管,滋养着这片看似死寂的世界。
他甚至能隐约捕捉到,来自遥远地球的、微弱而复杂的电磁波信号,那是人类文明喧嚣的噪音,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他的感知范围在扩大,精度在提升。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困在点上的幽灵,而是逐渐成为这片区域能量场的一部分。
就在这种玄妙的感知状态下,他无意间将一丝极其温和的、经过“同调”处理的意识念力,如同蛛丝般轻轻搭在了那受损的探测器外壳上。
他没有试图去读取或改变任何数据,只是像一个好奇的孩子,轻轻触摸着这件来自故乡的造物。
突然,一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且完全非结构化的数据碎片,顺着那根无形的“蛛丝”,回流到了他的意识中。那不是科学数据,也不是工程参数,而是一段……情感?一段深藏在制造者或使用者意念中的、无意识的印记?
数据碎片模糊不清,但他依稀能分辨出其中蕴含的强烈情绪——一种混合着无尽期盼、深刻悲伤、以及某种……决绝的等待?
这感觉一闪而逝,如同错觉。
林渊猛地收回了那丝念力,心中惊疑不定。
这探测器……或者说,与这探测器紧密相关的某个人,似乎并不仅仅是在执行一次普通的科学探测任务?
那深藏的、几乎被烙印在金属中的悲伤与等待,究竟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