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之辩”的余波尚未平息,它所撬动的思想裂隙仍在帝国肌理中蔓延、扩张。格致书院非但未被压垮,反而因其主持者林小雨在辩论中展现的风采与智慧,吸引了更多怀抱好奇与求变之心的年轻士子与少数胆大的官宦女子前来就学。书院中,关于“格物”、“致知”的讨论,开始越来越多地夹杂着对“平等”、“权利”的朦胧探求。
然而,徐明(摄政王)与林小雨都清醒地意识到,思想的启蒙若不能转化为稳固的制度保障,终将是沙上筑塔。改革在经济、军事乃至文化领域都已取得立足之地,但最核心、最顽固的堡垒——选拔官僚的科举正途,依旧将一半的国民彻底排除在外。
转机,伴随着危机一同到来。
皇帝春秋鼎盛,却因早年鞍马劳顿和近年国事操劳,忽染重疾,虽经太医全力救治保住了性命,但身体大不如前,处理朝政时常感精力不济,对摄政王徐明的倚赖日益加深。这种权力的微妙转移,刺激了那些对新政不满、尤其是视科举为禁脔的守旧派和部分皇子的神经。他们意识到,若不趁皇帝尚在时给予新政致命一击,待徐明根基彻底稳固,将再无机会。
他们的攻击,不再局限于口水官司和道德批判,而是指向了新政的“命门”——其赖以生存的财政基础。
由守旧派暗中支持的几位御史,联名弹劾负责新政地区税收和漕运的几位核心官员,指控他们“横征暴敛”、“账目不清”,并暗示这些巨额财富最终流入了“某些人的私囊”。更有甚者,翻出旧账,将北疆战事时一些不可避免的物资损耗,渲染成“摄政王麾下中饱私囊”的证据。一时间,“新政敛财”、“与民争利”的论调再次沉渣泛起,且因牵扯到敏感的军费和皇室信任,显得杀伤力十足。
皇帝虽信任徐明,但在病中难免多疑,下令彻查。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剿。若财税系统被攻破,新政将失去经济支撑,顷刻间土崩瓦解。
徐明面临着空前的压力。他深知,单纯的辩解毫无意义,必须拿出更有力、更能转移焦点、甚至能反将一军的举措。
深夜,摄政王府书房,烛火通明。
“他们在逼我们进行最后的决战。”徐明声音沙哑,眼中布满血丝,“财税是表象,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彻底否定我们这条路。”
林小雨站在巨大的帝国疆域图前,目光锐利如刀:“那就把战场,拉到他们最害怕的地方去。”她转过身,“是时候了,徐明。是时候叩击那扇最终的大门了。”
徐明瞳孔微缩:“你是说……科举?”
“没错。”林小雨斩钉截铁,“他们攻击我们的财政,是想让我们疲于防守。我们不如以攻代守,提出一个让他们更加无法接受、更能引爆朝野争论的议题——开设‘女科’,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哪怕只是最初级的考试!”
徐明倒吸一口凉气。这比之前所有举措加起来都要激进百倍!科举,是帝国选拔统治根基的圣殿,是天下读书人心中不可亵渎的图腾。允许女子参考,无异于在圣殿里扔下一颗炸雷。
“这太冒险了!一旦提出,我们可能会成为整个士林的公敌!”徐明感到喉咙发干。
“我们已经是了!”林小雨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从我们推动女子务工、为官开始,就已经站在了传统士林的对立面。现在的财税攻击,不过是这种对立的总爆发!与其被动挨打,不如我们主动设定议题。提出‘女科’,会将所有矛盾都吸引过来,那些关于财税的指控,相比之下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而且——”
她语气稍缓,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冷静:“这也是一次力量的检阅。我们要看看,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认同我们‘唯才是举’的理念,有多少地方大员、军中将领、乃至皇室宗亲,会因为实际利益(他们的女儿、家族中出色的女性)或因看好新政未来,而站在我们这一边。”
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他们过去所有的积累,赌上未来的国运。
徐明沉默了许久,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他想起青州县女工眼中初现的光彩,想起周婉在边镇斡旋时的从容,想起韩芸在田亩间据理力争的倔强,想起格致书院中那些年轻学子(包括女子)求知若渴的眼神……
最终,他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决然:“好!就以此事,决一死战!”
翌日朝会,当负责调查财税的官员正准备奏报时,摄政王徐明抢先出列,在众目睽睽之下,呈上了一份名为《广开才路疏》的奏章。奏章在简要陈述了帝国人才之急需后,笔锋陡然一转,石破天惊地提出:
“……臣观古今之变,察时代之需,深感取士之道,亦当与时偕行。夫天地生人,阴阳并济,岂有独阳而无阴乎?今有民间女子,聪慧勤勉,通晓文墨,明达事理,或精于数算,或擅于医理,或长于管理……其才其德,埋没于闺阁,实为国家之憾事。臣昧死恳请陛下,仿唐时旧例(指武则天时期),暂于地方试设‘女子恩科’,许良家女子,依才应试,择优录用,充任地方佐贰、书院教习、医馆理事等职,以广揽人才,裨益社稷……”
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金銮殿。
随即,如同火山喷发,巨大的哗然与斥责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荒谬!荒谬绝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翰林当场捶胸顿足,几乎晕厥。
“牝鸡司晨,国之将倾!摄政王,你……你欲毁我朝三百年基业乎?!”
“科举圣地,岂容妇人玷污!此议若行,臣当即刻撞死在这蟠龙柱上!”
怒斥、哭诉、威胁……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就连一些原本支持新政的官员,也面露惊惶犹豫之色,显然被这过于超前的提议震慑住了。
皇帝靠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看着下方群情激愤的臣子,又看向孤身立于殿中、面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徐明,心中波澜万丈。他深知此议一旦提出,便再无转圜余地,帝国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分裂与动荡。
然而,就在这几乎一面倒的声浪中,也开始响起一些不同的声音。
一位因新政而得以晋升的寒门出身吏部侍郎出列,沉声道:“臣以为,摄政王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如今各地新政推行,亟需精通数算、文书、医理之才,若女子中有此能人,为何不能量才录用?总好过某些位置被庸碌之辈占据!”
北疆一位回京述职的将领也粗声粗气地附和:“就是!周婉协理在边镇,帮了我们大军多少忙?要不是她,互市能那么顺?我看有些读书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更令人意外的是,一位向来低调的郡王,竟也缓缓开口:“陛下,臣家中有一小女,自幼聪颖,饱读诗书,尤精数术。若朝廷真有此恩科,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他的话,代表了一部分宗室内部悄然变化的心态。
朝堂之上,不再是铁板一块。支持与反对的力量,第一次在帝国最高决策层,围绕着“女子科举”这个核心议题,展开了势均力敌的、赤裸裸的激烈交锋。
皇帝看着这分裂的朝堂,心中充满了无力与一种隐隐的预感——时代的洪流,已经冲到了最后的闸门之前,无论他是否愿意,这道闸门,都注定要被冲开了。
他艰难地抬手,止住了殿内的喧哗,声音虚弱却带着最终的决断:
“此事……关系重大,容朕……细细思量。退朝!”
没有立刻否决,就是一种信号。
徐明走出大殿,阳光有些刺眼。他知道,最残酷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林小雨在宫外得到消息,只是淡淡一笑,对身边格致书院的学生们说:
“看,水已经烧开了。接下来,就看我们能不能把这壶水,灌进那古老的茶壶里了。”
帝国未来的走向,将在这场关于“女科”的终极博弈中,被最终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