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深处，那件嫁衣鲜红如血，静静地悬于虚空，随着微不可察的呼吸轻轻起伏，仿佛披在一个看不见的新娘身上。
烛火摇曳，光影在斑驳墙面上扭曲蠕动，如同无数挣扎的魂影。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脂粉与腐木混合的气息，甜腻中透出一丝铁锈般的腥气——那是干涸血液的味道。
蟾姑佝偻着背，一步步挪至镜前，沟壑纵横的脸几乎贴上了冰凉的镜面。
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抹猩红，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嗅到了某种久远的约定。
枯柴般的手指缓缓抬起，在镜中嫁衣的袖口处轻轻一抹，指尖划过时留下一道混浊水痕，触感黏腻，宛如抚过凝固的尸油。
“冥妆铺不开阳间的门……”她喃喃道，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可有些东西，自己会找上门来。”
她颤巍巍转身，将一面小了许多的八角铜镜推向祝九鸦：“三日前，有个孩子来过，就是那第五个要嫁人的新娘。她要我给她画‘永生眉’——说是嫁去阴间的妆，要画得比活人还真。”
祝九鸦的目光落在镜面上，指尖轻触，一股阴寒顺着指腹渗入血脉，仿佛有细针在皮下游走。
镜面残留着极淡的冷香，混杂着腐烂花瓣与蜡烛熄灭后的焦味。
蟾姑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支笔，笔杆由人指骨打磨而成，入手刺骨冰凉，仿佛握住了冬夜坟头的一截残骸。
笔尖狼毫已凝结成团，隐约泛着极淡的粉色，像是曾蘸过少女颊上的胭脂，又浸染了尸蜡的油腻气味。
她将笔递出时，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她用过的‘画皮笔’。”蟾姑的声音低哑，“我给她描了第七次眉，她才肯闭眼。她说，要画得和苏家小姐一模一样，不能多，不能少。”
祝九鸦接过骨笔，纤长的手指摩挲着笔杆上细微的纹路——那是经年累月被人指反复摩挲留下的凹痕，带着执念的体温。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笔尖在自己白皙的掌心狠狠划下。
一道血痕瞬间绽开，鲜血涌出，却未滴落，反而被骨笔尽数吸尽，笔身竟微微震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嗡——
一股阴寒刺骨的执念顺着笔杆，如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刹那间，她看见一个少女坐在铜镜前，一遍遍描摹自己的眉眼。
烛光昏黄，映出她苍白的脸，每一次落笔都带着颤抖。
耳边响起绝望的低语，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枯井：“像一点，再像一点……只要骗过所有人，我就是她了……”
那声音带着潮湿的回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指尖传来画笔刮擦皮肤的细微触感，甚至能感受到少女因紧张而绷紧的肌肉。
祝九鸦猛地睁眼，瞳孔收缩。
“这不是普通的画皮术。”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这是‘蜕面成真’的最后一关。只要能骗过所有活人的眼，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苏柔，她就能彻底取代那个死去的婢女，连魂魄都能伪造出一个假的来。”
这是比夺舍更阴毒的法子，它不是占据，而是替换。
将一个人的存在，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去，换成自己。
蟾姑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口浊气：“可她卡在了最后一笔。画了六次，都差一点。因为她心里……始终不信自己配拥有那张脸。”
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人，如何能骗过天下人？
祝九鸦收起骨笔，转身离开这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铺子。
夜风裹挟细雨扑面而来，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幽光，每一步都像踩在沉没的记忆之上。
她一路疾行，掌心仍残留着骨笔的寒意，脑中回荡着那句低语：“像一点，再像一点……”
回到据点时，屋檐滴水声清晰可闻，可屋内的寂静却让她脚步一顿。
屋内，被救下的少女沉香正背对着门口，呆呆望着斑驳的墙壁。
她手中紧攥着一片染血的红布——正是嫁衣的一角，边缘已被指甲抠得毛糙。
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我不是我……我是那天死掉的那个……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空洞而迷茫，与那日梅枝尸傀的呢喃如出一辙！
而那块嫁衣碎片还藏在她枕下，上面浸透了第五位新娘临终前的恐惧与渴望。
祝九鸦心中警铃大作。
苏柔虽被封印，但她那股“渴求身份”的执念，竟如瘟疫般，通过梦境和恐惧，传染给了心神最脆弱的沉香！
她迅速从怀中取出那枚封印着苏柔魂魄的空蝉蜕。
晶莹的蝉蜕内，那团代表着苏柔残魂的白光正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要挣脱这层薄薄的壳。
就在她触碰的瞬间，指尖传来一阵酥麻，似有低语自内渗出，细若蚊鸣。
这东西，根本不是牢笼，更像是一个共鸣的媒介！
“原来如此……”她心中冷笑，“我早该想到，空蝉蜕从不囚魂，只引魂。”
她眼神一狠，再无半分迟疑。
并指如刀，在自己左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她将手臂贴上蝉蜕，将一缕蕴含着自己意志的精血，强行灌入其中！
“你想记住名字？”她咬着牙，声音从齿缝中挤出，带着一股疯劲，“好，我就让你听得更清楚些！”
蝉蜕发出一声尖锐的低鸣，内部的白光瞬间被血色浸染，躁动不安的魂魄仿佛被烙铁烫中，剧烈翻腾后，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光芒也变得稳定。
祝九鸦脸色愈发苍白，她能感觉到，自己与这枚蝉蜕之间，建立了一种更深、更危险的联系。
她必须彻底掌控这种“承魂”的能力，否则，当下一次执念潮涌起时，被“替换”掉的，可能就是她自己。
就在此时，院外脚步轻促，有人刻意压低呼吸靠近。
咚——门被撞开，毒娘子踉跄冲入，发梢滴水，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紧握一张密报。
“出事了！”她喘着气，“赵无咎出事了！他私下追查虞案，触动了高层，被监察堂以‘勾结异端’的罪名，直接软禁进了‘锁心阁’！”
祝九鸦接过密报，目光一扫，冷笑出声。
毒娘子急道：“更糟的是，监察堂的人声称，在他掌心检测到‘祖心残识’的活性异常增强，怀疑他已被古神低语侵蚀，随时可能失控！”
“侵蚀？”祝九鸦唇角的弧度愈发讥讽，“他们怕的不是他被侵蚀，是怕他知道真相。”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卷破旧的兽皮残卷。
正是噬骨巫一脉的禁忌之书——《九骸录·魂织篇》。
她纤长的手指迅速翻动，最终停在一页字迹血红的记载上。
“以己血饲他人执念，以执念为钥，可短暂窥见被掩盖之真实。”
这是噬骨巫中最为诡谲的禁术之一，“逆溯观”。
以自己的血肉为祭品，喂养一个强大的执念，再将这执念打入目标体内，撬开其深层记忆，看到被外力或自我封印的真相。
但代价，同样触目惊心。
残卷末尾，用更小的字写着——术成，必损一感，永不可逆。
祝九鸦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不久前才因施展“溯忆咒”而失去嗅觉和听觉的右手上，如今，它只剩下冰冷的触感。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女子的左眼清亮如寒星，右眼却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翳。
“那就……”她轻声说，仿佛在决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再瞎一只眼吧。”
子时，雨落如注。
京城天牢，锁心阁。
祝九鸦如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阁楼外围的阴影中。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落，滴在她苍白的脸上，冰冷刺骨，带着泥土与铁锈的气息。
她将那枚浸染了自己精血的蝉蜕，用一根红绳系于发间。
随即，她闭上眼，催动了刚刚掌握的“骨引·承魂”之力。
一瞬间，一股不属于她的、迷茫而绝望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她仿佛变成了那个找不到自己名字的少女，气息微弱、空洞，充满了被替代的悲哀。
不远处，负责警戒的几只通灵灵犬不安地抽了抽鼻子，却只闻到一股熟悉的、无害的“祭品”气息，随即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祝九鸦成功骗过了守卫。她身形一闪，潜入阁楼内殿。
赵无咎正盘膝坐于石床之上，四肢被刻满符文的铁链锁住，双目紧闭，眉头深锁，掌心那块残识烙印正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就在她将指尖凝聚的血滴向赵无咎眉心的刹那，他掌心的烙印骤然升温，一丝金光顺着血液倒流，直刺她指尖！
她猛然抽手，心中警觉：不好，触动了警报！
但她已无退路。
“逆溯观！”
刹那间，赵无咎全身剧震，掌心的残识烙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他脑海中，无数混乱的画面疯狂涌现，最终定格在二十年前的一幕——
阴暗潮湿的地宫深处，烈火熊熊。
一名身穿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将一本本古籍扔入火中，其中一本，赫然便是《九骸录》！
“宁错杀千人，不放过一巫！”老者神情癫狂，高声嘶吼，“噬骨巫血脉，必须断绝！此乃天道，亦是皇命！”
而在他身旁，负手而立，冷眼旁观这一切的，是一个年轻的道士。
他的脸，与如今靖夜司人人敬畏的国师，一模一样！
祝九鸦站在一旁，冷冷“看”完了这段被强行撬出的记忆。
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浸满右臂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那股记忆波动封存其中。
“现在你知道了。”她对着昏迷中的赵无咎轻语，声音被雨声完美掩盖，“你效忠的体系，从根上就是腐的。”
任务完成，她转身便走。
然而，刚一出阁楼，数道强横的气息便从四面八方锁定她！
“妖巫祝九鸦！你果然来了！束手就擒！”
监察堂首座立于屋脊之上，手中高举一枚燃烧着金色火焰的“诛邪令”，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雨水都为之激荡。
祝九鸦立于另一侧的屋脊，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颊，右眼毫无征兆地流下一行漆黑的血泪——禁术的代价，已然显现。
她却笑了，笑得肆意而张狂。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抬手将发间的蝉蜕抛向空中，同时，从怀中取出一枚白骨短哨，凑到唇边，吹出一个诡异尖锐的音节！
“召影咒！”
霎时间，整条长街阴风呼啸，无数或清晰或模糊的虚影自四面八方涌来，那是死于这场“画皮”案中的所有冤魂！
虞婉儿、五位无辜的新娘、甚至还有更遥远的、被遗忘的亡魂……
她们的身影在雨幕中交错，最终汇成一个声音，一个属于苏柔，也属于所有人的声音，在每个靖夜司高手的脑海中低语：
“我们……都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最恶毒的诅咒，直击神魂！
围攻的众人只觉心神剧震，眼前幻象丛生，脚步竟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
祝九鸦趁此机会，转身跃入深沉的雨幕之中，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们封的不是巫术……是活人不敢看的疤。”
远处，报时的钟楼悠悠响起，一声，两声……十二声钟响过后，万籁俱寂。
可仅仅一息之后，一声本不该存在的、沉闷而悠远的第十三声钟响，突兀地划破夜空，像是为这满城冤魂，敲响了招魂的丧钟。
雨夜钟声落定，祝九鸦伏身疾行于鬼市错综复杂的暗巷之中。
右眼流出的黑血尚未干涸，在苍白的面颊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