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荒庙,佛像早已坍塌,蛛网蒙尘。
月光从残破的屋檐斜切而入,映得满地碎瓦泛着青灰冷光,仿佛无数枯骨散落人间。
风过处,蛛丝轻颤,发出细微如婴泣的“簌簌”声,像是亡魂在低语。
指尖触到石阶,冰冷刺骨,湿滑如覆尸苔。
青篷马车隐入殿后残垣,帘幕无声掀开,那只沾染着龙涎香灰烬的修长手指,缓缓收回了黑暗之中——指节微动,余香竟带一丝焦肉气息,似那香气并非焚于净炉,而是炼自血骨。
庙内另一侧,祝九鸦靠着一尊断头的神龛,背脊紧贴冰冷的石壁,寒意如针,顺着脊椎一路刺入脑髓,试图压下颅内翻涌的刺痛。
耳边,那些孩童细碎的哭喊声如无数根钢针,仍在她神魂深处穿刺,每一声都带着烧灼般的热浪,烫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动。
掌心那道因动用禁术而加深的血色蛛网,正像活物般微微蠕动,贪婪地汲取着她的体温——皮肤下传来细密的爬行感,如同万千蚁噬。
她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中炸开,剧痛换来片刻清明。
舌尖伤口火辣辣地疼,唾液混着血丝滑落唇角,滴在衣襟上,绽开一朵暗红小花。
她指尖颤抖地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焦黑的骨片,正是那枚逆声骨哨的残骸。
骨面粗糙如枯枝,触之有细微裂纹,仿佛一捏即碎。
她没有犹豫,引出一滴心头血,抹在骨片表面。
血珠瞬间被吸收,仿佛滴入了干涸的海绵,还伴随着极轻的“滋”声,像是血肉被悄然吞噬。
“以我血为引,以彼骨为媒,溯怨之源,显冥之迹。”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诵念着《九骸录·引冥篇》的残章,喉间震颤,吐字如咒,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阴寒之气,在空荡庙宇中激起微弱回响。
话音落下,那块焦黑的骨片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由血丝构成的扭曲字迹:“御墨坊……三更磨骨……镇魂帖出。”字迹浮现时,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墨腥与骨粉混合的气味,令人作呕。
御墨坊,专为皇室及朝廷重臣供应文房四宝的官坊。
镇魂帖,传说中以特殊墨料书写,用以镇压邪祟、安抚怨魂的符帖。
而“磨骨”二字,则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直直插进祝九鸦的心口——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被刺穿的闷响,血液倒流的嗡鸣。
她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原来甘霖村的‘龙’不是第一个祭品,只是最后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朽木。
“吱呀”一声轻响,庙门被推开一道缝,毒娘子蛇一般滑了进来,蹲在门外阴影里,声音压得比风声还低:“靖夜司的快骑已经到了村口,带走了那个乡贤杜元化,也用符阵封了井。他们传下话来,要你明日辰时,入司衙‘述职’。”话落,她袖中滑出一缕幽绿烟气,瞬间被风吹散,留下淡淡腐草味。
祝九鸦缓缓抬头,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述职?怕是要我跪在地上,一笔一画写清楚自己的罪状吧。”笑声未落,火堆“噼啪”爆响,火星飞溅,如血泪迸射。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靖夜司总衙那两扇吞吐着黎明寒气的巨大铜门,在沉闷的绞盘声中森然开启——金属摩擦声如钝刀刮骨,听得人牙根发酸。
门内,两列黑翎卫身披玄甲,手按刀柄,如沉默的铁俑般肃立。
铠甲冷硬,反射着灰白晨光,每一寸纹理都透出杀伐之气。
他们刀未出鞘,但那股从无数次斩妖除魔中淬炼出的铁血杀气,已然汇聚成无形的墙,压迫得空气都凝滞不动,连呼吸都带上铁锈味。
祝九鸦缓步踏入。
她未穿囚衣,反倒披了一袭猩红如血的大氅,风帽下露出一张美艳却毫无温度的脸。
墨黑的发髻上,随意插着一根用乌鸦喙骨打磨成的长簪,尖端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白,宛如冰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落下,脚下坚硬的青石板上,便会短暂地渗开一圈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血痕,随即又消失无踪——那是她昨夜以“活骨引怨”之术,将那伪龙的部分怨念强行封入足底涌泉穴,借此感知靖夜司这座京城煞气最重之地的地脉阴息。
足底传来阵阵麻痒,如同有无数细虫在皮下爬行,又似冤魂在低语。
她进的不是门,是阎王殿的账本。
她要看看,这上头,都记了谁的名字。
大堂之上,肃杀之气凝如实质,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连呼吸都凝成白雾。
靖夜司左使裴昭端坐于紫檀木公案之后,面沉如水,手中一枚白玉笏板有节奏地轻敲着案台,发出“笃、笃”的闷响,仿佛在为某个亡魂敲响丧钟。
每一声都精准落在心跳间隙,令人神经紧绷。
“祝九鸦。”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三省十三县,一年之内,七十二具无尸命案。死者非官即富,尸首凭空蒸发,魂魄无处可寻。本官限你三日之内,查明真凶,交出祭炼之法。”
他顿了顿,满堂官吏默然不语,数十道目光如钢钉般钉在祝九鸦身上,压得空气都沉重如铅。
祝九鸦却仿佛没感受到那山一般的压力,她微微仰头,直视着裴昭那双高高在上的眼,唇角笑意愈发讥诮:“若我破了呢?”
裴昭唇角微不可查地扬起:“赏金千两,授你‘协察使’之衔,入我靖夜司,戴罪立功。”
话是赏赐,实则却是将她这条疯狗套上笼头,放在眼皮底下看管。
侧殿一道巨大的麒麟屏风之后,容玄一袭玄色锦袍,身姿笔挺如剑。
他静静听着堂上的一切,藏于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甲掐入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
审讯堂内空旷冰冷,只有中央一方巨大的验尸石台。
石面黝黑,触手如冰,仿佛吸尽了百年的死气。
四周墙壁上镌刻的镇邪符文,在烛光下隐隐流动,发出极微弱的“嗡”鸣,如同低语的咒言。
祝九鸦环视四周,忽而嗤笑一声,笑声在空旷大堂中回荡,激起层层寒意。
她抬起左手,猛地撕裂袖口,布帛撕裂声如裂帛惊魂,露出一截白皙手臂——臂上赫然是一道狰狞的陈年烧伤,皮肉扭曲如枯树皮,指尖抚过,粗粝刺痛。
那是多年前那场灭村大火,留给她的永恒烙印。
她抽出那根鸦喙骨簪,看也不看,便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寸许长的伤口。
“嗤——”
皮肉分开的声响清晰可闻,鲜血涌出,殷红粘稠,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石台上,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击心鼓。
血珠触及石台的刹那,她口中疾速念诵起一段晦涩诡谲的咒言,音节如蛇信吞吐,带着阴寒之气。
地面骤然轻颤,整座审讯堂的砖石缝隙间,竟钻出无数萤火虫般的细碎白光。
这些光点是此地积郁百年的亡魂残息,此刻被她的巫血引动,疯狂汇聚于石台之上,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流动的光影地图——尸踪图!
图中,七十二个光点闪烁明灭,代表着那七十二名死者。
而所有光点消散前最后停留之地,竟都如百川归海,指向了京城东区一处毫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松烟斋,御墨坊下属的书肆。
更让祝九鸦心神剧震的是,那图中几具尸骨残息幻化出的光影里,竟带有一丝她刻骨铭心的熟悉腥气——与当年屠灭她全村的那支军队所佩制式军刀上的锈迹,同源同宗!
鼻腔中仿佛又嗅到了那夜血雨腥风中的铁锈与焦肉味。
她心中轰然一响,一个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他们用的不只是同一批兵器……甚至可能是同一支部队!
裴昭挥袖退堂,命人送她回羁押别院。
祝九鸦踏出大堂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容玄。
她没有回头,只任风帽滑落一角,露出颈侧一道旧疤。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曾无意触碰过的痕迹。
当晚三更,看守换岗间隙,一道红影翻出院墙,直奔东市而去。
当夜,月色如霜,洒在松烟斋的青瓦上,泛着冷银光泽。
祝九鸦如一只融入黑暗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书房深处。
密格中,她找到了一本被特殊油布包裹的账册。
纸页泛黄,上面的墨迹却黑得诡异,遇水不晕,指尖触碰,竟有些微黏腻之感,仿佛那墨是半凝固的血。
她毫不犹豫,将指尖伤口重新划开,挤出一滴血,滴在账册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墨字竟如同活过来的水蛭,剧烈扭动、分解、重组,显现出一段被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记录:“甲辰年七月初九,收纯阳童髓三斤,炼墨三锭,赐冯县令镇魂帖一封。”
字迹浮现时,一股浓郁的腥甜扑鼻而来,夹杂着骨粉焚烧的焦臭,令人几欲作呕。
她正欲将账册收入怀中,窗外,一阵清脆的铃音陡然响起,如催命符般急促。
“哗啦——”
黑翎卫统领申屠烈破窗而入,手中钩索如毒蛇吐信,直取祝九鸦咽喉,声音冰寒刺骨:“妖巫,私闯禁地,私取证物,罪加一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银光破空而来,“叮”的一声脆响,精准地击打在钩索锁链之上,将其震偏了寸许。
容玄负剑立于屋脊,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声音清冷如冰:“证据尚未确证为伪,不可擅捕。”
两人对峙的刹那,祝九鸦已将账册塞入怀中,对着申屠烈冷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向后一跃,消失在深沉的暗巷里。
身后,容玄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查的方向……不该存在。”
城郊荒废的院落深处,祝九鸦点燃了那盏取自百年守墓人灯芯的往生灯——灯芯幽蓝,燃烧时无声无息,却散发出淡淡的腐土与陈年骨灰的气息。
她将那本诡异的账册投入火盆。
火焰轰然升腾,烧尽的纸灰并未飘散,反在空中幻化成无数挣扎扭曲的傀儡人影,齐声诵念着一句冰冷而威严的话语:“奉旨安民,以墨镇魂。”
声音重叠如潮,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直钻耳膜。
“噗——”
祝九鸦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剧烈颤抖。
她感到脊背那片乌鸦图腾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那对紧闭的乌鸦双翼之中,一只血色的眼眸,正在缓缓睁开。
话音刚落,灯焰猛地向一侧歪斜,将墙上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诡,竟如枯枝般扭曲伸展,像是要攫住她的咽喉。
她瞳孔骤缩——那本该空无一人的角落,赫然立着一道披黑袍的虚影,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之下,唯有一只苍白的手握着一杆毛笔,笔尖悬垂着一滴鲜红,无声坠落。
“啪。”
血珠砸在青砖上,却没有溅开,反而如活物般蜿蜒爬行,勾勒出半个“赦”字。
祝九鸦猛然回头,那里只剩穿堂冷风,卷起几片纸灰旋转升腾。
可鼻尖仍萦绕着那股腥甜——是真的血味。
她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沉如寒潭。
远处钟楼敲响了三更。
她抹去唇边的血迹,眼神却比寒冬的冻土还要坚硬,低声自语:“你们以为我在找凶手?不……”
“我在挖你们的祖坟。”
——与此同时,靖夜司最深处的密室中,烛火微晃。
容玄颤抖的手指,终于掀开了那份尘封十年的军报。
昏黄光线下,朱批赫然入目:
“祝氏余孽全村灭口完毕,噬骨巫种……疑有漏网。”
荒院里,祝九鸦按住剧痛的脊背,缓缓站直了身体。
要想从这盘死局里听到那些被镇压的亡魂最后的遗言,她必须换一种方式。
她需要搭建一个舞台,一个能让死人开口说话的舞台。
而搭建舞台的材料,寻常的砖石木料可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