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库房的门缝钻入,吹得桌上的炭笔席位图微微颤动。凌惊鸿没有去扶它,只是用指尖按住纸上“西角小径”四个字。她指腹压着纸面,仿佛要攥住二十年前那条无人留意的小路。
她没有追,也没有唤人。有些事不能声张,一闹大,线索就断了。
她转身走出库房,脚步轻而稳。偏殿密室里,灯芯“啪”地轻响一声。她翻开名册,对照尚衣局旧档中的针脚记录,又取出那方癸字三号帕。帕角绣着弯月与狼头,图案已有些磨损,但走线格外特别——三针回折,这是宫中老嬷嬷才懂的手法。李嬷嬷年轻时曾在尚衣局当差,后来调去御膳房,正是凭这手艺为妃嫔修补裙边。
“主子,药铺那边有消息了。”云珠掀帘进来,手中捏着一张油纸,“西巷第三户住着个独居老太太,姓李。每日辰时开门扫院,爱吃芝麻糖,不爱搭理外人。”
凌惊鸿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素色荷包,放入几块碎银和两包蜜饯。“你明早送去,就说顺路捎的,别提我。”
“若她问是谁给的呢?”
“你就说,是当年寿宴那天,给她多加了一勺莲子羹的好心人。”
云珠眨了眨眼,不敢多问,接过荷包退下。
灯光轻轻晃动。凌惊鸿翻出另一份卷宗,是二十年前皇后寿宴的膳食清单副本。纸页已经泛黄,边缘还沾着油渍。但在“汤品递送”一栏旁,有一行极小的红字:“李氏递汤,未入口。”字迹潦草,像是仓促记下的提醒。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汤未送入,说明有人中途截下。而那条西角小径,直通北狄使团所居的偏院。如今阿鲁巴常走这条路,绝非偶然。
她执起炭笔,在席位图上重新标记:北狄座位靠东,离主位远,正对偏门。只要避开礼官视线,半盏茶工夫便能完成交换。当晚负责端汤的李嬷嬷,是从这条道进入大殿的最后一名杂役。
“不该进来的人,必有所图;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必定藏有隐情。”她在图纸边缘写下这句话。
手指缓缓划过图纸,停在金漆托盘的位置。前世她曾梦到这一幕——红绸之下盖着一顶金冠,兽首咬日的纹样仿佛在呼吸。那时她以为是幻梦,如今才明白,那是被尘封的记忆苏醒。
她闭上眼睛,画面渐渐地清晰:烛影摇曳,乐声悠扬,宾客谈笑声中。忽然,一道黑影自偏门闪过,低语几句,某物悄然替换。紧接着主位传来闷响,皇后倒下,全场大乱。混乱中,那顶金冠连同托盘被人取走,付之一炬。
火并未烧尽。槐叶便是从灰烬中拾得,带着一股封印的气息。
她睁开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阿鲁巴。
此人如今装作懵懂无知,实则步步为营。他送出金冠,嘴上说“慎观”,实则是试探她是否知晓真相。他惧怕的并非朝廷追查,而是有人揭开当年的秘密仪式。
她吹灭灯火,在黑暗中静坐片刻,随后起身,从柜底取出一份伪造的探报,墨迹犹新,写着:“已确认二十年前换器之人姓名,证据藏于西巷旧宅的夹墙。”
这份文书不会直接呈给苏婉柔,却会借宫女间的闲话,悄然传入她的耳中。
果然,三更天时,凌惊鸿立于太极殿屋檐的阴影里,看见一名黑衣人翻出宫墙,怀揣铜符,疾步奔向城外别院。
她并未下令阻拦。
云珠悄然靠近,低声禀报:“主子,我今日去了西巷,李嬷嬷收了蜜饯,还说了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说,‘那晚的汤是热的,可端出来的时候,已经凉了。’”
凌惊鸿眼神一凝。
汤是热的,端出却已凉——说明中途停留过,时间足够做别的事。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席位图,忽而想起一件事:当年北狄使臣不止阿鲁巴一人。史书记载,他仅是随从,地位不高。可偏偏是他,如今手持金冠,竟敢私下示警。
除非……他当年根本不是普通随从。
她将图纸折好,收入袖中。明日辰时,她要去见李嬷嬷,但不能以真面目相见。她需要一个身份,一个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
云珠递来一套粗布衣裳,另有一个小药囊。“主子,我备了止咳药,您若扮成前来问病的老仆,更容易进门。”
凌惊鸿接过衣物,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她没有言语,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云珠的肩膀一下。
远处钟鼓楼上传来四更的打更声。
她转身步入内室,刚迈过门槛,忽闻听外头脚步急促。她立即驻足,侧耳倾听。
是巡逻侍卫?还是……
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缓缓逼近。
她神色不动,手却悄然滑入袖中,紧紧握住那片槐叶。
影子停在门外,似有迟疑,继而轻轻叩了两下。
“凌大人,我是内务府的小林子。”声音压得极低,“有件东西,必须亲手交给您。”
凌惊鸿上前,拉开一条门缝。
那太监低头递上布包,不敢抬头。“这是今早从西角门捡到的,守卫说,像是从宫外扔进来的。”
她接过,解开布结。里面是一块破旧布巾,沾着泥污,边缘焦黑。但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尚衣局专用的祭器包裹布。
她猛然想起二十年前皇后寿宴上的那顶金冠,其上的兽头纹路与此碎片如出一辙。按当年安排,此物本应与金冠一同彻底焚毁。她骤然抬起眼,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她展开布巾,露出一角金属。拨开一看,竟是一段断裂的金丝,缠着半块兽头残片,纹路正是饕餮。
她指尖发冷。这东西不该存在。它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化为灰烬。可如今,它回来了,且是从宫外入。
她迅速将布巾包好,藏入贴身衣袋。随即走到案前,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道:“周子陵将于三日后出宫采药,途经御马监后山。”
写毕,她吹干墨迹,将纸塞入普通信封,交予云珠。
“找个机会,让它出现在苏婉柔的眼线面前。不必刻意,就像随手丢弃的废纸便可。”
云珠点了点头,小心收下。
凌惊鸿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天光将明,晨雾未散尽。
她望着西巷的方向,手指轻轻抚过衣袋里的残片。
李嬷嬷知道的东西,远不止一碗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