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春燕的胳膊被厚厚的纱布紧紧缠绕着，那是前几天她为了抢救伤员而被倒塌的木架砸伤的。纱布的边缘还隐隐透出一丝淡红色，仿佛是伤口渗出来的血迹。她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时的疼痛。
马博文的脚踝则刚刚消肿，走路时仍然有些小心翼翼。他的脚尖不敢太过用力，每走一步都轻轻晃动一下，就像一只还没有站稳的小鹿。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地保持着平衡，一步一步地朝着诊所门口走去。
当两人终于走到诊所门口时，他们看到赵佳贝怡正蹲在青石阶上，专注地浸泡着草药。粗陶药桶里升腾起阵阵热气，艾草和当归的混合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感到一种宁静和安心。水汽如云雾般包裹着赵佳贝怡的脸庞，使得她眼角的细纹也似乎被这股热气熏得柔软了一些。
“赵医生……”沙春燕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气音，像被风刮得打旋的叶子。没等赵佳贝怡回头，“噗通”两声闷响，两个姑娘竟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力道，惊得檐下巢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在暮色里划出两道灰影。
赵佳贝怡手里的枣木槌“当啷”一声掉在药桶里，溅起的药汁溅了裤腿，深色的布面上立刻洇开几片深褐。她赶紧扔了木槌去扶，手指刚碰到沙春燕的胳膊，就被姑娘带着哭腔的话钉在原地：“谢谢您把我们从断墙里扒出来……可我们想好了，不去后方了！”
“胡闹！”赵佳贝怡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捏着沙春燕胳膊上的纱布，能摸到下面刚长好的嫩肉在微微发颤，“你们当这是逛庙会？前线上炮弹跟下雨似的，是你们俩能待的？”
马博文仰着头，额角那块被碎石划的伤疤还泛着红，像贴了片没撕干净的红纸。她眼神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钉子：“我们一路上看了太多……伤兵躺在路边没人管，血顺着石板缝往沟里流，凉透了还睁着眼……读书是能报国，可眼下，多个人手换药、多块纱布止血，是不是更实在？”
她的声音越说越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震得旁边晾着的药草都跟着晃，几片干艾草簌簌落在她们跪着的地方。沙春燕趴在地上直点头，马尾辫散开了一半，发丝沾着地上的尘土，眼泪把前襟洇出一小片湿痕：“我们不要去后方躲着当娇小姐，我们想跟您学护理，学怎么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您就让我们留下吧，哪怕端水递药呢！”
赵佳贝怡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两个姑娘伏在地上的背影。沙春燕的布鞋后跟磨穿了个洞，露出点灰白的棉絮；马博文的裤脚还沾着逃亡时的泥点，干了之后硬邦邦的，像糊了层壳。她们跪着的那块青石板被磨得发亮，边缘处有圈浅痕——是多少年来，多少人在这里跪下又站起磨出来的。
“起来。”赵佳贝怡的声音有点哑，她拽着沙春燕的胳膊往上提，力道没控制好，把人拽得踉跄了一下，“膝盖不想要了？刚长好的骨头禁得住这么磕？真要留下，也得先把自己养利索了！”
沙春燕被拽起来时还在喘，听见这话眼睛瞬间亮了，拽着马博文也爬起来，两人站得笔直，跟两棵刚栽的小树苗似的，梗着脖子看她，眼里的光倔得像田埂上的野草，拔都拔不掉。
赵佳贝怡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转过头去，对着屋里大声喊道：“顾慎之！你快出来给我们评评理啊！”
随着她的呼喊声，顾慎之从里屋慢慢地走了出来。只见他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布褂子，上面沾着一些碘酒的黄渍，显得有些脏兮兮的。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块没有缝完的绷带，那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缝的——毕竟他的手比较笨，学了整整半个月，还是没办法把线缝得笔直。
顾慎之听赵佳贝怡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之后，他的目光在那两个姑娘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然后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灿烂，眼角的皱纹都被挤成了一朵盛开的花。接着，他开口问道：“你们知道护理到底要学些什么吗？”
“知道！”马博文抢着说，声音脆得像敲碗，“消毒要用滚水烫三遍棉花，包扎不能勒太紧，不然血走不动；还要学会看血压，绷带松了要紧，紧了要松……”她语速太快，说到半截突然呛住，脸涨得通红，沙春燕赶紧伸手拍她后背，掌心沾着的草药汁蹭了她一衣襟。
顾慎之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然后慢慢地将目光转向赵佳贝怡，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前儿还跟你念叨呢，咱们这诊所啊，最近真是人手不够用啊。老张头的媳妇要回乡下带孙子去了，这一走，那些换下来的脏纱布可就没人洗啦，还有那些伤兵的饭，也没人给端啦。你说这可咋办呢？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吧？”
赵佳贝怡听了顾慎之的话，不禁瞪大了眼睛，满脸怒容地瞪着他，没好气儿地说道：“你也跟着瞎起哄？她们可是金陵女大的学生啊，应该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念诗算数才对，怎么能来咱们这诊所里闻那难闻的药水味儿呢！”
“书啥时候不能读？”顾慎之把绷带往桌上一放，声音沉了沉，像落了点霜，“可人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你当年不也是……”
他没说下去，但赵佳贝怡懂了。那年她才十六，背着药箱跟在师父后面跑，枪子擦着耳朵飞过去，她蹲在弹坑里给伤员截肢，手抖得像筛糠，师父就站在旁边说：“别怕，多锯错几次就会了。”
赵佳贝怡转身往药柜走，声音闷闷的，像被棉花堵着：“想学是吧？先把那桶草药捞出来晾着，根须要理顺，断了一根罚抄三遍《护理要则》。”
沙春燕和马博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狂喜，差点跳起来。她们异口同声地喊：“谢谢赵医生！”声音脆得能滴出水。
“别高兴太早。”赵佳贝怡从柜里翻出两本磨破了角的册子，扔给她们。册子封面写着《战地护理初要》，边角卷得像浪花，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还有些用红笔改的批注。“今晚把第一章背下来，明早我抽查。背错一个字，去给三床的老李端尿盆——他那盆底的垢，得用铁丝球蹭半天才干净。”
“欸！”伴随着两声清脆的回应，两个女孩迅速行动起来。她们如同两只欢快的小鸟一般，捧着册子快步走到墙角，然后轻盈地蹲下身子。
沙春燕动作利落地从兜里掏出半截铅笔，那半截铅笔虽然有些短小，但在她手中却显得格外珍贵。马博文则小心翼翼地将册子铺在膝盖上，仿佛那是一件无比重要的宝物。
两人的头紧紧地凑在一起，低声念叨着，生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她们的手指在地上轻轻划动，记录着重要的信息，那专注的神情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顾慎之见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缓缓地走到赵佳贝怡身旁，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她，轻声说道：“你看，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说罢，他顺手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瞬间，火光“腾”地一下窜了起来，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房间，也在他的脸上晃出一片暖黄色的光。
顾慎之的目光落在赵佳贝怡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接着问道：“当年你师父是不是也这么折腾你啊？”
赵佳贝怡没说话，只是看着墙角那两个脑袋。沙春燕的辫子扫到马博文的肩膀，马博文伸手帮她别到耳后，指尖沾着的草药汁在她耳后画了个小绿点。两人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细碎却执着，混着药罐里咕嘟的声响，倒像首不成调的歌。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学医那会儿，也是这么蹲在师父脚边，背错一个药方就被罚去洗药罐。那些罐底的药垢粘在手上，用碱面搓半天才掉，指甲缝里总留着股苦味儿。有次她累哭了，师父扔给她块糖：“现在哭，总比看着人没救了哭强。”
“顾慎之，”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快被药香盖住，“你说，咱们是不是也成了‘师父’了？”
顾慎之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星子从灶门蹦出来，落在地上很快灭了。“总有人要把火把传下去。”他看着墙角那两个凑在一起的身影，“你看那俩丫头，眼里的光，跟你当年蹲在祠堂门槛上背《本草》时一模一样。”
夜渐深，药桶里的草药凉得差不多了，赵佳贝怡起身去收拾，路过墙角时，往她们手里各塞了块糖。是水果糖，纸皮皱巴巴的，还是上次慰问团来留下的。“背累了就歇会儿，明天再背。”
糖纸在油灯下反光，像撒了把碎星星。两个女孩含着糖，腮帮子鼓鼓的，眼睛亮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声音都甜丝丝的：“谢谢赵医生！”
赵佳贝怡转身回屋时，听见沙春燕小声问马博文：“你说，咱们能学好吗？我连打针都怕，上次给隔壁王奶奶打针，手抖得针管都掉了。”
马博文的声音含着糖，有点黏糊：“肯定能！赵医生不也是从怕开始的吗？你看她现在，给人缝伤口跟纳鞋底似的，稳当！”
是啊，都是这么过来的。赵佳贝怡在心里想。从第一次给人包扎把绷带缠成粽子，到现在能闭着眼摸出伤口深浅；从听见炮声就发抖，到蹲在弹坑里还能给人截肢——谁不是跌跌撞撞，把眼泪拌着药水咽下去，慢慢把自己活成能为别人遮风挡雨的模样。
灶膛里的火还在噼啪响着，映得药柜上的标签明明灭灭。顾慎之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捏着那块没缝完的绷带，冲她笑了笑，眼里的光比油灯还暖。
赵佳贝怡也笑了，没说话。有些东西，不用多说。就像这药香，一辈传一辈，总有些新的味道混进来——或许是姑娘们带的脂粉气，或许是新熬的药膏香——但骨子里那股子苦中带甜的劲儿，永远都在，在烟火里慢慢熬，熬成岁月的模样。
墙角的念叨声还在继续，偶尔夹杂着两句争执，大概是为某个词的读音吵起来。赵佳贝怡端起药桶往院里走，月光落在她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她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药这东西，治病，也传心。你把本事教给她们，就像把心掰成好几瓣，瓣瓣都能生根发芽。”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桶，水面晃着月亮的影子，碎成一片银。远处传来几声炮响，闷闷的，像打雷。但诊所里很静，只有油灯的滋滋声，和墙角那两句越来越清楚的念叨声，像春夜里的种子，在土里悄悄拱出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