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帝京尚在沉睡。沈府漪澜院内，却已悄然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
“小姐，药煎好了。”玲珑端着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的药汤进来，小脸皱成一团，捏着鼻子，“您真要把这‘鬼见愁’喝下去啊？这味儿…闻着都折寿三年！”
沈清漪已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寝衣，长发披散，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眼神却清亮锐利，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接过药碗，浓烈的苦辛气直冲鼻腔，令人作呕。这是她根据医书所载，用苦参、黄连、番泻叶等几味药性峻烈、短时间内能制造出高热惊悸假象的药材熬制的“病引”。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声音平静，没有半分犹豫，端起碗，屏住呼吸，仰头将那碗浓稠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药汁入喉，如同吞下了一团滚烫的火焰，灼烧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
“咳咳…”沈清漪捂着嘴，强压下呕吐的欲望，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小姐！”玲珑心疼地赶紧递上清水和早就备好的解毒丸。
沈清漪摆摆手，示意不用解毒丸，只漱了漱口，扶着妆台喘息。药力发作极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心悸袭来，眼前景物开始微微晃动，身体里像是点着了一把火，烧得她口干舌燥，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成了！”玲珑看着沈清漪迅速变化的脸色和虚浮的呼吸，又急又怕，“快！躺下！”
卯时三刻，天光微熹。
沈夫人身边的心腹李嬷嬷，带着两个捧着燕窝羹和精致点心的丫鬟，准时出现在漪澜院外。她脸上挂着得体的关切，眼底却带着审视的精光。
“大小姐可醒了？夫人惦记着，让老奴送些滋补的来。”李嬷嬷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内室听见。
内室立刻传来玲珑带着浓重鼻音、焦急慌乱的声音：“是李嬷嬷吗？快…快请进！小姐…小姐她不好了！”
李嬷嬷眼神一凝，立刻推门而入。
只见内室帘幔低垂，光线昏暗。沈清漪躺在床上，锦被盖到下巴，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布满冷汗的脸。她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干裂起皮，眉头痛苦地紧锁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痛苦的呓语，整个人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随时会碎掉。
玲珑跪在床边，眼睛红肿，用冰凉的湿帕子不停地给沈清漪擦拭额头的汗水，带着哭腔：“嬷嬷您看看！小姐昨儿夜里还好好的，后半夜突然就烧起来了！浑身滚烫，说胡话，还呕了两回！可吓死奴婢了！”
李嬷嬷快步走到床边，目光如探照灯般在沈清漪脸上身上扫视。她伸出手，探向沈清漪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那热度绝非作伪！她又仔细看了看沈清漪潮红的脸色、干裂的嘴唇和痛苦的神情，眼神中的审视稍稍退去，换上了几分真切的惊疑。
“怎会突然病得如此厉害？”李嬷嬷皱眉问道，“可请了大夫？”
“还没顾上！”玲珑抽泣着，“小姐烧得迷糊，奴婢吓得六神无主，正想去回禀夫人请太医呢！嬷嬷您就来了！这可怎么好？长公主那边…”
提到长公主，李嬷嬷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长公主点名要人，沈清漪却病成这副模样，若是强行带去，万一有个闪失，或者病容憔悴冲撞了贵人…这责任谁也担不起！可若不去，又如何向长公主交代？
“先别慌！”李嬷嬷到底是老练，当机立断，“你照顾好大小姐，我立刻去回禀夫人！燕窝羹温着，若小姐醒了，想法子喂她喝点！”她匆匆交代几句，便带着丫鬟快步离开，脚步比来时急了许多。
听着脚步声远去，房门关上。床上“昏迷不醒”的沈清漪猛地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哪还有半分虚弱浑浊？只有强忍药力不适的锐利和清醒！她一把掀开被子坐起，大口喘息，汗水瞬间浸透了寝衣。
“快！玲珑！”沈清漪的声音因为药力灼烧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急促，“没时间了！李嬷嬷定会去请府医，甚至可能惊动太医！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必须走！”
玲珑立刻像上了发条般行动起来。她飞快地从床下拖出两个早就准备好的、毫不起眼的靛蓝粗布包袱。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两套半旧的粗布棉袄裙，颜色灰扑扑的，料子普通，正是帝京寻常商贾家仆妇的打扮。
沈清漪忍着眩晕和心悸，迅速脱下寝衣，换上那套灰蓝色的粗布袄裙，将一头如瀑青丝用最普通的木簪紧紧绾成一个圆髻，又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将发髻仔细包住，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少许鬓角。玲珑自己也飞快地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仆妇装束。
接着是易容。玲珑手法利落，拿出一个小巧的妆匣。她用特制的暗黄色膏脂，仔细地涂抹在沈清漪原本白皙如玉的脸上、颈上，使其呈现出一种操劳过度的蜡黄粗糙感。又用深褐色的眉黛，将沈清漪那两道远山含黛的秀眉描粗描淡，掩盖住那份天然的清丽。最后，在眼角和嘴角点了几颗极淡、几乎看不出的褐色小痣。
铜镜中，那个倾城绝色的沈家大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色微黄、眉眼普通、带着几分疲惫愁苦的中年妇人模样，丢在人堆里毫不起眼。
“小姐，您这模样，就是老爷夫人站在跟前，也认不出来了！”玲珑看着自己的“杰作”，小有得意。
沈清漪对着镜子端详片刻，点了点头。她又从包袱里取出那本《南疆异毒考》，用一块同样不起眼的靛蓝粗布仔细包好，塞进另一个包袱的最底层。
“另一个包袱里是什么？”沈清漪问。
“按您的吩咐，”玲珑拍了拍另一个包袱，“几块硬面饼，一袋炒米，水囊，火折子，还有…您那些宝贝药瓶子和银针金刀，都用油纸包好了，裹在衣服里。”
“好。”沈清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药力，“轮到你了。”
玲珑立刻脱掉外裙，只穿着中衣，飞快地爬上沈清漪的床，钻进锦被里。沈清漪将换下的寝衣塞进被子，又把一块用热水袋捂得滚烫的毛巾塞到玲珑腋下。玲珑立刻蜷缩起来，模仿着沈清漪刚才痛苦的模样，发出压抑的呻吟，额头上被沈清漪飞快地抹上水珠冒充冷汗。
沈清漪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伪装成自己的玲珑，眼神复杂，低声道：“撑住。最多一个时辰，府医必来。按我们说的做，咬死是突发急症，高热不退。拖得越久越好。”
“小姐放心！”玲珑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奴婢就是烧成灰，也绝不下床！”
沈清漪不再犹豫。她提起那个装着医书和必需品的包袱，将另一个装着干粮的包袱也挎在肩上，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十几年、精致却冰冷的漪澜院，决然地转身，推开内室通往小耳房的后门，身影迅速隐入其中。
片刻后，漪澜院不起眼的西角小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蓝粗布袄裙、包着头巾、挎着两个大包袱、面色蜡黄愁苦的“仆妇”，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沿着仆役通行的僻静夹道，快步向沈府后角门走去。
角门处，一个当值的年轻门房正打着哈欠。
“仆妇”低着头，哑着嗓子，用带着点外地口音的腔调急促道：“这位小哥，劳烦开开门。我是厨房刘婆子的远房表姐，家里捎信来说老娘病得快不行了！管事娘子准了我半天假，得赶紧回去看一眼！”她说着，还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悄悄塞进门房手里，手指粗糙蜡黄。
门房捏着铜板，又看看眼前这妇人焦急愁苦、风尘仆仆的模样，再瞅瞅那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以为是捎带的家当土产，不疑有他，嘟囔了一句：“早去早回啊！”便打开了沉重的后角门。
“仆妇”千恩万谢，低着头，脚步飞快地跨出了那道象征束缚的高门。
帝京清晨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息。沈清漪（此刻已是“王寡妇”）没有半分停留，更不敢回头，沿着墙根阴影，疾步走向隔着两条街约定好的汇合点——一家专做早起赶路人生意、门脸破旧的“老张记”豆腐脑摊子。
摊子角落，一个同样穿着深灰色粗布衣裳、挎着包袱、脸上也被抹得灰扑扑的“小丫鬟”（正是早一步溜出来的玲珑假扮）正焦急地张望。看到沈清漪的身影，她眼睛一亮，立刻挥手。
两人汇合，眼神交汇，无需多言。玲珑早已雇好了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车夫是个面相憨厚、沉默寡言的老汉。
“去西郊，西山脚下。”沈清漪哑着嗓子，模仿着市井妇人的口吻对车夫道，“快些，家里老人等不及了。”
“好嘞！您二位坐稳！”车夫一扬鞭，青布马车碌碌启动，混入帝京清晨渐渐繁忙的车流人流之中。
马车驶过繁华的朱雀大街，两旁商铺林立，行人如织。沈清漪微微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此刻却急于逃离的巍巍帝京。阳光照在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金光，却再也照不进她此刻冰冷决绝的心。
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内城城门时，一队插着“柳”字旗号、装饰华丽的商队，正浩浩荡荡、风尘仆仆地从城外驶入，与她们的青布马车擦肩而过。为首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里，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正百无聊赖地掀开锦帘一角，露出一张娇艳妩媚、带着几分旅途倦怠的脸——正是柳如眉！
她似乎正抱怨着什么，目光随意地扫过街景，掠过那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丝毫没有留意到车帘缝隙后，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
一个进京，一个出京。
一个奔向锦绣牢笼，一个奔赴未知凶险。
青布马车顺利地驶出西城门，将帝京的繁华与杀机远远抛在身后，沿着官道，向着西山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沈清漪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药力的余威和一夜未眠的疲惫汹涌袭来。她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闭上眼，从袖中摸出一粒清心丸含入口中，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
“小姐，我们…真要去清河吗？”玲珑凑近，小声问，脸上还带着易容后的灰扑扑，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师傅的信…”
沈清漪缓缓睁开眼，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渐渐染上秋色的田野山峦。师傅泣血的警告犹在耳边，但长公主那裹着蜜糖的毒药、李嬷嬷审视的目光、以及那枚牵动“旧债”的冰冷玉扣…更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无法回头。
“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尘埃的坚定，清晰地敲在车厢里，“去是非地，破迷局，也…寻一个答案。”
她轻轻摩挲着怀中包袱里那本《南疆异毒考》坚硬的轮廓，仿佛汲取着力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袋深处——那里，原本应该放着那个丢失的、装着玉扣的锦囊。
慈云寺…陆明渊…
清河县，我回来了。
这一次，不再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