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褪尽,秘密情报组组织科办公室的铜铃,就“叮铃”响了两声。
陈默刚把新学员政治倾向统计表的最后一笔填完,抬头就见老科长张砚秋掀着门帘进来,藏青色中山装的衣襟沾着露水,手里攥着份烫金封皮的文件,脸上竟难得没了往日的严肃,反而带着点压不住的笑意:“陈默,跟我去见戴先生,有硬仗功要算在你头上。”
陈默捏着钢笔的手指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
他不动声色地把统计表塞进抽屉,指尖触到抽屉深处那枚冰凉的铜制党徽——是上周情报送达后,组织通过报刊亭杂志夹层回传的信物,背面刻着极小的“安”字,代表情报已安全接收、人员皆安。
此刻听见“戴先生”三个字,他心里早有了数,却还是装作茫然的样子:“科长,是……上次梧桐巷的侦查出了结果?”
“何止是结果!”张砚秋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比往常重了些,“你递的那份训练计划,把‘清剿’的日子、路线全摸准了!戴先生今早刚收到消息,南边那几个进步据点的人,昨夜全撤空了——要不是你这情报,咱们这次就得扑空!”
陈默跟着张砚秋穿过回廊,晨雾里飘着食堂飘来的米粥香,军校操场上,新学员正喊着号子出操,脚步声整齐得像敲在鼓点上。
他垂着眼,余光扫过墙角的爬山虎——叶片上的露水还没干,就像他昨夜接到组织密信时的心情,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密信是用米汤写的,在灯下涂了碘酒才显出字:“训练计划已悉,人员皆撤,功在你手,谨守。”短短十二个字,却比任何表扬都让他安心。
戴笠的办公室在情报楼三楼,门楣上悬着块“养浩斋”的木匾,檐下挂着两串风干的艾草。
张砚秋刚要敲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戴笠的贴身副官小于探出头,朝陈默挤了挤眼:“戴先生正等你呢,刚还跟绥靖处的李处长夸你,说情报组总算出了个会动脑子的。”
陈默跟着进了屋,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戴笠穿着身藏青色绸衫,正坐在八仙桌前翻文件,桌上摆着杯刚沏好的龙井,茶叶还浮在水面。见陈默进来,他抬起头,三角眼眯了眯,往日里锐利的目光竟柔和了些:“陈默,坐。老张跟你说了?”
“回戴先生,刚听张科长提了一句,说是……情报起了作用?”
陈默顺势坐下,腰杆挺得笔直,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却没露半分得意。
“何止是起作用。”
戴笠把手里的文件往桌上一拍,竟是份绥靖处的密报,“你看,李处长今早送来的,南边‘星火社’‘晨钟读书会’那几个点,昨天后半夜全空了!连灶上的锅都凉透了——要不是你把他们‘清剿’的训练计划摸得门儿清,这伙人现在早被咱们堵在窝里了!”
陈默垂着眼,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摩挲:“是戴先生指挥得好,属下只是按规矩做了侦查,传了情报,算不得什么功劳。”
“这话就不对了。”
戴笠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沫沾在唇角,“情报这东西,差一分就谬以千里。你递的计划里,连咱们哪支部队几点出发、走哪条路、谁带队都写得清清楚楚——那伙进步分子要是没拿到这情报,能撤得这么干净?你这是帮咱们把‘清剿’的主动权攥在了手里,让他们知道,金陵城的天,还是咱们的天!”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军校绥靖处的李处长,穿着笔挺的黄呢军装,肩章上的星徽闪着光。
他一进门就拍着大腿笑:“雨农兄,我可来晚了!刚在楼下听说陈默也在,正好,得好好跟你道声谢!”
说着就朝陈默伸出手,“小伙子不错,年纪轻轻,侦查的本事比咱们绥靖处的老探员都强!要不是你那情报,这次‘清剿’就得成笑话——兄弟们都准备好了,结果到地方一看,连个人影都没有,后来才知道,人家早踩着咱们的点撤了!”
陈默赶紧站起来握手,掌心被对方攥得发紧:“李处长过奖了,属下只是尽本分。”
“本分?”李处长松开手,指着他对戴笠说,“雨农兄,你看看这年轻人,有功不傲,这才是干情报的好料子!我看呐,得好好赏!”
戴笠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锦盒,推到陈默面前:“这里面是块‘忠勤’银章,是组织给有功之臣的赏赐。另外,这个月的饷银翻倍,情报科给你记个大功——下午小组会议,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你,让那些混日子的好好学学,什么叫‘情报无小事,字字值千金’!”
陈默双手接过锦盒,冰凉的银章触着掌心,沉甸甸的。
他低头谢恩:“谢戴先生,谢李处长,属下定不负厚望,以后更尽心办事。”
从戴笠办公室出来,张砚秋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你小子,这回可是露脸了!戴先生多久没这么夸人了?‘忠勤’银章啊,我来情报科三年都没摸着过!”
陈默把锦盒揣进怀里,指尖隔着布料摩挲着银章的纹路,心里却想起昨夜那封密信。
组织没说太多表扬的话,只让他“谨守身份,再接再厉”,可他知道,那些被及时转移的进步青年,那些没被“清剿”毁掉的据点,就是组织给的最高奖赏。
下午的小组会议设在情报组织的大会议室,长条木桌两旁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得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陈默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戴笠就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张砚秋科长和李处长。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连咳嗽声都没了。
戴笠走到主位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面:“今天叫大家来,除了通报‘清剿’情况,还有件事——给陈默记功。”
这话一出,底下立刻起了阵小小的骚动。
有人转头看陈默,眼神里有羡慕,也有几分不服气——陈默进入情报科才半年,论资历,比他老的人一大把。
戴笠扫了眼众人,声音提高了些:“都安静。你们是不是觉得,陈默年纪轻,资历浅,不配拿这个功?”
他拿起桌上的侦查报告,晃了晃,“我告诉你们,情报这行,不认资历,认本事!上次梧桐巷的侦查,他半夜蹲守,把进出人员的样貌、时间、携带物品记得一字不差;后来递的训练计划,连咱们部队出发的时辰、路线都摸得清清楚楚——就凭这份细致,这份能耐,这个功,他就该拿!”
李处长接过话头,把“清剿”的情况说了一遍:“兄弟们按计划摸到那几个据点,门都没锁,里面干干净净的,灶台上的粥还温着,显然是刚撤没多久。后来查了周边的眼线,说昨天后半夜,有不少青年背着包袱往城外走——这要是没拿到陈默的情报,这些人现在早被咱们抓了!所以说,陈默这功,是实打实的,救了咱们绥靖处的面子,也给局里争了气!”
戴笠点点头,把“忠勤”银章从锦盒里拿出来,起身走到陈默面前:“陈默,站起来。”
陈默站起身,挺直了腰板。
戴笠亲手把银章别在他的制服领口,指尖碰到他的肩膀时,力道不轻不重:“好好干,局里不亏有功之臣。以后情报科的侦查任务,你多挑挑担子,我看好你。”
“谢戴先生栽培!”
陈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有人点头赞许,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眼底藏着几分嫉妒。
他心里清楚,这枚银章既是奖赏,也是试探,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会议散了之后,陈默刚走出会议室,就被同组的老吴拉到了楼梯间。
老吴压低声音,递给他支烟:“默哥,你可真行!戴先生亲自给你别章,这待遇,整个情报科独一份!”
陈默接过烟,却没点燃,夹在指尖:“都是运气好,正好摸到了有用的情报。”
“运气?”老吴笑了,“上次梧桐巷蹲守,我可听说你蹲了整整一夜,膝盖都冻紫了!这份罪,不是谁都能受的。”
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对了,今早我去报刊亭买烟,老板跟我说,有本《良友》杂志,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安’——是不是……”
陈默心里一紧,指尖的烟差点掉在地上。他立刻打断老吴的话,语气平常:“什么杂志纸条?我不懂。你要是想买杂志,自己去挑呗。”
老吴见他不愿多说,识趣地闭了嘴,拍了拍他的胳膊:“懂,懂。总之,以后有好事,别忘了兄弟。”
老吴走后,陈默靠在楼梯间的墙上,掏出那支没有点燃的烟,放在鼻尖闻了闻。
他知道,老吴是组织安插在情报科的暗线,那句“安”,既是给老吴的信号,也是给她的确认——所有人都安全,情报起了作用。
夕阳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陈默摸了摸领口的银章,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让他想起昨夜密信上的字迹。
组织的表扬简单得近乎克制,国民党的奖赏却来得轰轰烈烈,这“双向立功”,听起来风光,实则如走钢丝——一边是戴笠的信任,一边是组织的托付;一边是银章和功名利禄,一边是藏在暗处的信念与坚守。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望着军校操场上正在收操的学员,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得窗玻璃微微发颤。广州城渐渐被暮色笼罩,千家万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
他知道,银章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他要顶着“功臣”的名头,在谍战潜伏路上走得更稳更远。因为他身后,不仅有国民党的信任,更有地下组织的期盼,还有那些未被“清剿”的进步青年,有千千万万盏等着天亮的灯火。
这时,张砚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份新的文件:“陈默,戴先生交代了,明天开始,你负责跟进军校新学员的动态,这是名单。”
他把文件递给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前途无量。”
陈默接过文件,指尖触到纸页上的名字。他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既是对张砚秋的回应,也是对自己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