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南京初夏,暑气刚起就带着股灼人的燥。
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上海法租界的梧桐树梢。
陈默攥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铜制纽扣,指尖反复摩挲着背面浅浅的“工”字刻痕——这是“死信箱”的取件信号。
弄堂深处的修鞋摊空无一人,那一只掉了漆的木箱静静摆在矮凳上,箱底藏着的,是足以撼动苏区存亡的密令。
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左手飞快掀开箱底夹层,一张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油纸便滑进了袖口。起身时眼角余光扫过街角,穿灰布短衫的巡捕正叼着烟闲逛,帽檐下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来往行人身上。
陈默放缓脚步,右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隔着布料将油纸捏得发皱,直到拐进另一条窄巷,才闪身躲进堆满杂物的门廊。
油纸层层展开,米黄色的麻纸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钢笔字迹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限7日内,将蒋军‘围剿’井冈山战术细节及兵力部署图,转交苏区联络员‘青竹’。此情报系苏区生死线,需万无一失。”落款处是一个小小的镰刀锤头印记,墨迹还带着微湿的凉意,显然是刚传递不久。
陈默将纸条凑到鼻尖,除了墨水的涩味,还隐约闻到一丝松针的气息——这是组织特有的暗号,证明密令未经他人拆阅。他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肩头骤然压下的重量。一周,只有7天。
蒋军的封锁线像铁网一样罩着整个江南,从上海到井冈山,千里路途遍布关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没有时间犹豫,将纸条揉成纸团塞进嘴里,混着唾液咽下——这是最稳妥的销毁方式。转身走出巷口时,脸上已换上平日的温和笑意,仿佛刚才接过的不是生死任务,只是一封寻常家信。
此刻,陈默坐在情报一处的办公室里。他的指尖划过刚送来的军情汇总,纸张上“蒋介石调集十万兵力,拟对中央苏区发动第一次围剿”的黑体字,像烙铁似的烫得他心口发紧。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混着远处军营传来的号子声,竟让这鸡鹅巷53号的庭院,透出几分硝烟味。
“陈默,这是第三师刚发来的电报,说他们已经从宁都出发,往苏区边境移动了。”
老吴抱着一叠文件进来,额头上渗着汗,“还有第五师,蒋鼎文亲自带队,昨天就到了长汀,看架势,是要和第三师形成夹击。”
陈默接过电报,快速扫过内容,目光停在“分进合击,直指瑞金”八个字上——这是国民党军此次围剿的核心战术,十万人马分成八路,从赣、闽、湘三省同时推进,像张巨网似的,要把苏区核心区域死死罩住。
他指尖在“瑞金”二字上反复摩挲,心里清楚,这情报若是送不出去,苏区的十万红军,怕是要陷入重围。
“吴叔,我们要把所有部队的部署图都找出来,按进攻方向整理。今晚还要开会,我无法离开,你得先把这些收集的情报传递出去。详细情报等汇总后,我再通过别的渠道发走。”
陈默站起身,语气急促,“尤其是第三、五、八师,他们是主力,把指挥官姓名、武器装备、行军路线都标清楚,中午前必须汇总好。”
老吴应了声,转身快步出去。
陈默走到墙边,看着挂在墙上的苏区地图,手指顺着宁都到瑞金的路线划过去——第三师的行军路线沿着赣江支流,沿途都是平原,易攻难守;第五师走的是长汀山区,虽然地形复杂,却能绕到苏区东侧,打个措手不及。
而这两路部队的汇合点,就在瑞金外围的古龙冈,那里是苏区的门户,一旦被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他拿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圈出“古龙冈”三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这是他和组织约定的“紧急情报标记”,只要看到这个符号,联络员就知道情报关乎生死。
可转念一想,这地图是军统的核心机密,若是被戴笠发现标记,必然会起疑。陈默又拿起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掉“△”,转而在旁边空白处,用铅笔轻轻写了个“急”字,字体小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
没过多久,沈兰抱着粮道监控的文件进来。她穿着浅灰色旗袍,齐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见陈默盯着地图出神,轻声道:“陈处长,这是今天的粮道汇总,赣江上游没发现敌军炮艇,应该是还在集结。”
陈默回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文件上,语气刻意保持疏离:“知道了,放桌上吧。你再去查一下第八师的动向,他们守赣州,是切断苏区补给的关键,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沈兰放下文件,转身要走,脚步顿了顿,又补充道,“刚才在走廊碰到于副官,他说戴先生下午要开核心会议,让您准备好围剿战术的分析报告。”
陈默心里一沉——戴笠要的不仅是部署图,还有战术分析,这意味着他得在报告里“积极献策”,既要表现出“反共决心”,又要暗中给苏区留活路。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去忙。”
这时老吴也回来,给陈默提供了所需要的资料,陈默将已整好的情报交给老吴。
老吴稍微化装了一下,就匆匆忙忙出门了。
傍晚,夫子庙的联络点——字画店里,掌柜老周正低头用抹布擦着柜台。柜台里摆了一些字画用品,还有一些火石、香烟、小百货等。他见老吴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悠悠道:“要哪种火石?洋行刚到的货,比上次的耐用。”
“要三块,” 老吴将三枚铜板拍在柜台上,声音压得极低,“要能烧透松木板的。”
老周的手顿了顿,抹布在柜台边缘划出一道白痕:“后屋等着,我去取。”
穿过放满书画的货架,后屋的暗门吱呀作响。
墙角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亮墙上贴着的旧报纸,报纸上““蒋介石调集十万兵力,拟对中央苏区发动第一次围剿”的大标题,被红铅笔圈了一圈又一圈。老周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皮箱,打开时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卷密写药水、微型相机和几枚刻着不同花纹的印章。
“组织刚传过来的消息,派出的“特派员”会在明天抵达苏州,接头地点在寒山寺的钟楼,”老周压低声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这次收集的情报太关键了,不能用常规渠道传递,必须走‘多层加密、分段传递’的路子。”
老吴点头,指尖在铁皮箱里翻找着工具:“我明白。战术细节分三部分,兵力部署图拆成四份,每份用不同的密写药水写在不同载体上,由不同的人分段送。就算中间有人出事,也不会泄露全部情报。”
他拿起一支钢笔,笔杆里藏着细如发丝的钢针,“我先把核心数据刻在这枚象牙棋子里,这是第一重加密;再用密写药水写在《论语》的注脚里,这是第二重;最后让信使带着棋子和书,按不同路线走,到了苏州再汇合解密。”
老周盯着他手里的棋子,眉头拧成疙瘩:“信使不好找。现在各关卡查得严,带书和棋子都容易被搜出来。”
“我已经想好了,”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船票,“后天有艘去苏州的货船,船上有三个信得过的兄弟,一个扮成账房,带《论语》;一个扮成货郎,带棋子;还有一个扮成船夫,带解密的药水。三个人互不认识,只认接头暗号,就算一个被抓,另外两个能继续走。”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老周瞬间吹灭煤油灯,两人摸黑躲到门后。“开门!例行检查!”
巡捕的吼声混着枪托砸门的声音,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陈默屏住呼吸,右手摸到腰间的短刀,老周则悄悄将铁皮箱推到床底,用杂物盖住。
“来了来了,”老周放缓语气,打开门时脸上堆着笑,“官爷辛苦,刚要关门歇业呢。”
两个巡捕挤进门,手电筒的光在屋里乱扫,落在货架上的书画和地上的杂物上。
“有没有陌生人来过?”领头的巡捕眯着眼,目光扫过陈默藏身的后屋。
“哪能啊,”老周递过两支烟,“就我一个人看店,傍晚来了个买火石的,早就走了。”
巡捕接过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才道:“最近不太平,好好看着店,有可疑人赶紧报官。”说完又用手电筒照了照后屋,见里面堆满杂物,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两人同时松了口气。陈默擦了擦额头的汗,重新点燃煤油灯:“不能再等了,今晚就得把情报整理好。”
回到租住的阁楼时,已是深夜。
老吴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桌上摆着从各处搜集来的情报——有他在敌军参谋部当文员时偷偷抄录的战术要点,有秘密情报组送来的兵力调动时间,还有画在烟盒纸上的简易布防图。
他将这些信息铺展开,指尖在纸上滑动,嘴里默念着数据:“中路军三个师,沿赣江北上;右路军两个师,从湖南侧面包抄;左路军一个师,驻守吉安,作为后备……”
突然,他停住手指,眉头紧锁。敌军的部署比预想的更严密,不仅在井冈山周围设了三道封锁线,还派了飞机侦查,一旦情报传递延误,苏区的同志们就会陷入重围。
他咬了咬牙,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特殊的钢笔,笔尖蘸着无色的密写药水,开始在《论语》的注脚里写字。“中路军兵力部署:第三师驻永新,第五师驻宁冈……”字迹在灯下看不见,只有用特制的药水涂抹后才会显现。
写累了,他就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他想起上个月牺牲的联络员小鱼,那个才十八岁的少年,为了传递一份情报,被敌军活活打死,尸体扔在江里,直到三天后才被渔民发现。
小鱼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于是他攥紧拿情报拳头,心里默念:“这次绝不会让兄弟们白白牺牲。”
第二天一早,老吴带着整理好的情报,按照陈默告诉他的办法,去见货船上的三个信使。
账房老张是个50多岁的老头,脸上布满皱纹,手里总拿着算盘,看起来老实巴交;货郎小王20出头,背着一个装满针头线脑的货郎担,嘴甜腿快;船夫老赵40多岁,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老茧,撑船的技术一流。
“张叔,这是《论语》,你带着,到了苏州,去寒山寺找敲钟的老和尚,就说‘来取去年寄存的经书’,他会给你下一步指示,” 老吴将书递给老张。
然后,他拿出一枚象牙棋子,交给小王,“小王,这棋子你藏在货郎担的夹层里,接头暗号是‘竹子长青,江水长流’,对方回应‘松针不落,山路不迷’,你再把棋子给他。”
最后,他把一小瓶解密药水交给老赵:“赵哥,你把药水藏在船桨的空心木柄里,到了苏州码头,会有人找你要‘修船桨的工具’,你就把药水给他。”
三人接过东西,郑重地点点头。老张拍了拍老吴的肩膀:“放心吧,我们一定把东西送到。”小王也道:“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情报出问题。”
送走三人,老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走。
他回到阁楼,将剩下的情报碎片烧毁,灰烬倒进马桶冲掉。然后,他换上一身干净的长衫,去秘密情报组上班——越是危险,越要装作若无其事。
情报组里,气氛异常紧张。
军官们来来往往,手里拿着各种文件,嘴里讨论着“围剿”计划。陈默低着头,假装整理文件,耳朵却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
“委员长下了死命令,七天内必须完成部署,十天后发动总攻。”“井冈山那边肯定得不到消息,这次一定要把共军一网打尽。”
听到这些话,老吴的心沉到了谷底。七天,总攻就在十天后,要是情报不能按时送到,后果不堪设想。
他强压着内心的焦急,先到处长室见了陈默,汇报传递情况的进展。然后,领取了陈默交待的新任务,又去自己的办公室忙活了……
接下来的三天,老吴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
他不敢再去夫子庙字画店找老周,怕引起特务怀疑,只能通过街头暗号确认消息。
第一天,巷口的乞丐手里拿着一个破碗,碗里放着三颗石子——代表着老张安全出发;第二天,卖花姑娘的篮子里插着两朵月季——代表着小王顺利通过第一道关卡;修鞋摊的木箱上放着一块铁皮——代表着老赵的货船已经离开上海。
第三天一早,老吴收到老周让人用字条传来的消息:“三人已抵达苏州,情报已解密,‘特派员’已带情报返回井冈山。”
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但他知道,最关键的还是途中各环节,敌军关卡又多又严,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
第四天傍晚,老周又传来消息:“情报已解密,‘特派员’明日将带着情报返回井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