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乐
国立三中是抚育我成长的母校,是我生命长河中一段难以忘怀的流程。提起母校桩桩往事,不禁脑海翻腾。于是我支撑着病残的身躯,草就这篇回忆,以略表我对母校的怀念之情。
我是1941年考入国立三中初中部的。能够考上这所人才辈出、声誉很高的国立中学,亲友们无不为我高兴。到三中就读,虽然有公费优待,供给食宿,但每学期少不了还要些零用费。当时农村经济凋蔽,农民度日维艰,加之我家境贫寒,母亲就很担心,怕承受不起这笔开支,因而进行多次劝阻,不让我升学。后经亲友们多方劝说,我又执意恳求,母亲方勉强应允。
国立三中的初中部和实验部,当时是设在江口,合称“江口分校”,初中部设在禹王宫。禹王宫是一座三庭两院的庙宇,前面两庭是教室和教务处办公室,后面一庭做饭厅。禹王宫对面的一座破庙,就是我们的宿舍。由于教室是用旧庙改造而成,所以显得极为狭窄阴暗,光线和空气都很不充足。
我们入校期间,正是抗日战争中期,各项物资紧缺,“米珠薪桂”。艰苦的生活,成了我们至今仍不能忘怀的深刻记忆。那时学校实行一日三餐制。早餐吃的是稀饭,由于大米供应不足,就用大米掺杂大量的红苕混在一起,熬成糊糊浆浆后舀入几个大桶抬进饭厅,这就成了我们的早餐。尽管每顿都是这种猪食似的糊涂浆,也还满足不了学生的食量。所以,每到开饭时间,大家就争先恐后地抢着舀喝。刚出锅的稀饭很烫口,为争得多喝,开始时,我们这些没有经验的新生,舀得稀饭后,就急忙用筷子使劲在饭里搅,一边用嘴不停地帮着吹,以为这样就可以使稀饭很快冷却。尽管费了不少劲,结果还是自己的第一碗稀饭还没喝得一半,饭桶的稀饭就被舀光了。后来发现我们班上一位姓潘的同学,喝稀饭的速度特别快,于是就有人去向他请教。他指点说:稀饭舀起后不要搅拌,只要顺着碗口边沿转着圈喝就可以了。他的经验果然不错,一碗很烫的稀饭咕噜咕噜转几圈就喝完了。在那些日子,怎样才能喝饱稀饭,竟也成了我们学生生活的一件大事。还得花费心机去为此寻求窍门。
学校的中晚餐吃的是干米饭,但全是用既粗糙又生霉的变质米煮成的,这种米是用木制的擂子擂出来的、仅去了谷壳的糙米,因主要是供应军队食用,所以一般称为“军米”。江口不通公路,擂出来的许多军米运不出去,积压成了“死角粮”。因存放时间久了,就变质生霉,于是便就近拨给我们学校食用。也有的说,是仓库管理人员贪污了粮食,为弥补所贪污的数量,便把冷水浇进米里,致使大米发生霉变。不论是那种原因,如果在今天用这种米供人食用,就是犯罪。可在那个年代,在那样的条件下,又有什么办法呢?
用这种霉变米煮成的饭,有一股浓烈的煤油味,一端起饭碗,便异味扑鼻,使人顿感恶心头闷。尽管如此,可对于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口味和饭量俱佳的青年人来说,最首要的是如何填饱肚子。饥不择食,每到开饭时,谁也顾不得味道好坏,就只顾狼吞虎咽地抢着吃。虽是这样的饭,但要想吃饱,同样也得玩点小心眼,想些小办法。摸索的结果,得出一条有效的经验,就是:第一碗饭不要舀得太满,抓紧吃完后,再狠狠地装满第二碗。否则你第一碗还没吃完,有时刮空桶的声音就响了,你就只好怀着不饱不饿的肚子,悻悻走出饭厅。
1941年冬,学期结束,寒假期中,江口分校迁回铜仁。地址是火神庙,是为实验初中部。迁址以后,学生食堂承包给一位姓王的老板,不再吃霉米饭了,对这一改进,大家都很高兴。可油水依然严重不足,菜量过少,不够下饭。只有那几盆飘着点油花的洗锅汤供人受用,抢饭抢菜的现象照旧避免不了。也许是铜仁盛产芹菜,市价低廉缘故,食堂几乎每顿都用它为主菜。有时或掺点豆腐干。我因连续吃了两年多的芹菜,以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一见芹菜就害怕,心里很不舒服。至今有时家里想买芹菜,我就反对,有人问:“芹菜那么香,你为什么不吃?”可能是那时候吃败了味口。
因为油水不足,星期天,便去铜仁街上的“一品香”、“好公道”等面粉馆吃碗面条或米粉,适当补充些营养,这就算得阔气了。但是这种行为,若非是星期天或假日,一旦被老师发现,那就是违犯校规的行为,就要受到警告或记过处分。凡是被记上三次过的,就要被开除学籍。对于这种过分苛刻的管理和规定,学生们怨气满腹,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当时最苦和最可怜的是从凤凰教养院来的那一部分同学。他们是在逃亡中与家人失散后被收容入院的小孩,无依无靠,没有半点经济来源,吃和穿完全是靠学校那点有限的供给。因此,许多人严重营养不良,面黄肌瘦,衣衫破烂。上馆子吃碗面,于他们更是望尘莫及的事。可是在学习上,他们仍然和其他同学一样刻苦用功,成绩并不逊色。他们那种茹苦含辛的的精神,及今思之,仍令人感动。
世界上常常总会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偶然事情发生。1942年秋开学后,因实验初中部新迁,没有操场,部领导和老师便组织学生自己动手,把火神庙背后的一块坡土辟为操场。一天下午,有一班在施工中,无意挖出一罐银子(其中多数为银元宝,也有些散银)。消息传出,同学们禁不住欢呼雀跃,有的高喊“挖得银子啦!”、有的则嚷着“挖得金子啦!”,整个实验初中部一时沸腾开来。部领导和老师怕以讹传讹,宣扬出去,招来匪盗抢劫,便一面组织清理挖得的银两,一面紧急集合向学生训话,告诫学生切不要瞎嚷“挖得金子”,并说如果我们真的挖得一罐金子的话,没有部队来守护,今天大家就睡不成了。后来学校把所挖得的这些银子兑换成钱,每星期抽出一部分来买肉,给学生加一次餐,改善一下生活。“吉人天相”,真是老天爷睁了眼,可怜我们这伙穷学生,给了这笔意外之财。
生活条件尽管是那样艰苦,可大家并不气馁。广大师生在“抗战建国,责任在吾躬,读书懋勉,报国精忠”的爱国精神激励下,仍然显得英姿焕发,充满勃勃生机。每天黎明前,当山城还在浓雾里沉睡的时候,三中操场上激昂的歌声和整齐雄壮的操练声,已震动着锦江河岸,“舞趁鸡声气若虹”正是三中师生们的精神风貌的真实写照。
在三中就读的同学们,个个珍惜得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刻苦用功。对于教学,学校也抓得很紧,老师认真负责,尽心尽力给学生授课解疑。有些老师除按课本授课外,为弥补课本之不足,使学生扩大知识领域,还自编讲义加以充实。那时候,打字、油印极为不便,纸张又很短缺,老师编好的讲义没有条件打印,只好在课堂上把所编的讲义用粉笔写在黑板上,学生则急忙照抄,往往一抄就是一个课时,抄得头晕脑胀。抄讲义要赶时间,就不能用毛笔,而那时较好的一支钢笔,至少得花百多斤大米的钱方可买到。因此,绝大多数同学用的都是蘸水笔。由于蘸水笔经常脱销,不知是那个同学想出了一个办法,用竹片削成蘸水笔尖,插在废毛笔杆上使用。有的同学就仿着制作,于是竹制的蘸水笔尖很快普及开来。这种蘸水笔尖,只需一块小竹片,用小刀几分钟就可削成,不花钱,又适用。这一“发明”真是“费省效宏”,解决了我们的买笔难问题。1988年50周年校庆期间,几位老校友聚会交谈时,忆及当年这些往事,其中有位校友说:“我们得到这点知识,是从那夹磨中压出的。”此话形象地道出了当年求学之不易。
岁月悠悠,似水流年。我们这些当年的莘莘学子,如今已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撰忆当年的艰辛,旨在企望后来的校友珍惜今日的幸福,勤奋上进,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作出光辉的贡献,让他年史页更多更好地描写黔东。
田家乐,男,贵山松桃人。1940年国立三中初中第三班毕业。曾任贵州民族研究所所长,1983年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