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重案队的审讯室,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带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烟草的沉闷气味,顶灯惨白的光线直射下来,将坐在铁制审讯椅上的女人勾勒得轮廓分明,也映得她对面的梁国栋队长脸色愈发晦暗。
梁队今年五十四岁,在刑侦一线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自认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但眼前这个自称“昆”的女人,依旧让他感到了某种罕见的、刀锋抵喉般的压力。
她的主动自首,不是在穆白一案即将尘埃落定之际投下的一颗石子,而是一枚重磅炸弹,炸得他瞬间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深吸了一口快要燃尽的香烟,强迫自己放缓因焦躁而略显生硬的语气,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短暂地模糊了彼此审视的视线。
“昆……女士,”
他斟酌着用词,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
“你声称你才是Z组织真正的头领,口说无凭,我们需要证据。你应该很清楚穆白涉嫌的是什么性质的案件,那都是掉脑袋的罪!做伪证,包庇,同样要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这不是儿戏。”
“我当然知道。”
女人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与她极具冲击力的美貌形成奇异的反差。
她的眼睛很亮,是那种淬炼过的寒铁才有的冷光,里面没有一丝犹豫或惶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微微抬起下巴,这个动作让她修长的脖颈线条显得更加优雅,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倨傲。
“我说了,Z是我一手建立的。怎么,梁队长是觉得,一个女人,就不配当这样一个组织的头领?”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非嘲。
“好吧,那我说点具体的。这些年,垄断A市的地下黑产,特别是网络赌博和地下钱庄,是我们初期最主要的盈利手段。当然,后来生意做大了,和国外一些……嗯,正处于‘特殊时期’的国家倒卖军火,我们也做过几笔不错的买卖。至于暗杀、商业间谍、信息窃取……这些零零碎碎的业务,或多或少都有涉猎。只要你们想知道,每一次重大行动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交易细节,我都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够不够证明我的身份?”
她每说一项,梁队长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些内容,有些是他们已经掌握的,有些却只是模糊的线索,甚至有些是他们从未触及的黑暗角落。
她叙述的语气如此平淡,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不是一桩桩骇人听闻的重罪。
“好!很好!”
梁队气得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连桌上的笔录本都跳了一下。
“就算这些都是你做的,也只能证明你本人罪孽深重!这并不能为穆白脱罪!他是我们证据链中的关键人物,即便按你的说法,他不是主谋,也绝对是核心成员!想靠你几句话就把他摘干净?做梦!”
“哦,你说穆先生啊……”
昆仿佛才想起这个人,她侧过头,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金属椅背,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像是在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他不过是我精心挑选,推在明面上的一个傀儡罢了。警官,您想想,干我们这行,总需要一个光鲜亮丽的招牌,一个能出现在各种合法或半合法场合的‘企业家’,来吸引注意力,不是吗?真正的核心机密,见不得光的交易,我怎么可能会让他这样一个‘招牌’直接参与甚至知情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梁队长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语气带着一种令人火大的理所当然:
“找个人站在聚光灯下,吸引所有的目光,真正的舞者才能在阴影里跳得尽兴。这个道理,梁队长应该比我懂。”
“你——!”
梁队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昆鼻尖的手指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点了好几下,最终还是颓然放下。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搏斗,用尽全力,却总是无法抓住要害。
他强压怒火,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文件,重重地摔在桌上:
“好!牙尖嘴利!那我问你,去年与代号‘秀才’的境那笔交易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卧底同志传回来的录音里,清晰无误地出现了穆白的声音!如果他真如你所说,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商人,一个被你蒙在鼓里的傀儡,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场合?”
这是目前指向穆白最直接的证据之一,也是专案组认为难以辩驳的铁证。
“这个嘛……”
昆轻轻“啊”了一声,脸上非但没有被戳穿的慌乱,反而露出一丝“原来是那件事”的了然。
她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在冰冷的审讯椅上显得更舒适些。
“梁队长,您不觉得,穆先生长得非常英俊吗?气质也好,谈吐不凡。”
她的话锋一转,让梁队长猝不及防。
“我一个女人,独自去跟‘秀才’那种粗鲁又精明的男人谈生意,总免不了被看轻,甚至被欺负。带个像穆先生这样有魅力的男性同伴,假装一下我是名花有主,不方便过多接触,既能抬高自己的身价,也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这很难理解吗?”
她眨了眨眼,眼神里居然流露出几分无辜。
“至于录音里的声音……哦,我想起来了,那天‘秀才’一直劝酒,穆先生不过是出于绅士风度,替我挡了几杯,顺便客套了几句生意场上的闲话。怎么,这就算他的‘犯罪’证据了?警官,不会连男人帮女人挡酒也犯法吧?”
“胡说八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梁队长彻底被激怒了,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眼看法庭上就要对穆白定罪,所有的努力即将见到成果,却因为这个女人的横空出世,所有的证据链条都可能被重新审视,甚至被推翻。这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和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让他几乎失控。审讯室角落的监控摄像头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像一只冷静的眼睛,提醒着他必须保持理智。
“哦,对了,”
就在梁队努力平复呼吸时,昆像是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轻描淡写地开口。
“那位夏天,夏小姐,是你们派来的卧底,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梁队长耳边炸响。
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夏天的卧底身份是最高机密,整个专案组知情者不超过五人!她怎么会……
“呵,”
昆将梁队的反应尽收眼底,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很奇怪吗?老实说,她的卧底技术……可真是不够看。举止、谈吐、对一些‘行内’常识的陌生,破绽实在太多了。只可惜啊,她从一开始就盯错了人,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穆先生身上。既然她对我们构不成实质威胁,反而能通过她传递一些我们想让你们知道的消息,我也就懒得动手‘清理’了。”
她的话语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东西,像是惋惜,又像是厌烦。
“不过,女人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是够讨厌的。要不是她横在中间,或许……总有一天,穆先生真的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呢。”
昆说完,竟自顾自地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审讯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她交给你们的那段录音,有什么用呢?”
笑够了,她收敛神色,语气重新变得冷硬。
“真正谈生意的是我,定价格、敲定运输路线的是我,穆先生……他不过是个完美的背景板,一个帮我挡酒的漂亮摆设而已。难道这就能定他的罪?哎,现在想想真是麻烦,早知道会让他惹上这么大的官司,上飞机离开A市之前,我就该顺手处理掉那个讨厌的女人,一了百了。”
“……”
梁队长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昆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证据链中最脆弱的部分。
的确,现有的证据大多是指向性的、间接的,能够直接证明穆白参与核心犯罪的铁证并不多。
夏天作为卧底的证词原本是关键一环,可她现在……根本不可能出庭作证。即使醒来,她的精神状态能否经受住对质的压力,也是未知数。
“啊,对了,”
昆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这里不是审讯室,而是她自家的客厅。
“听说夏小姐自杀了?真是可惜了,那么年轻。”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地看向梁国栋。
“一个‘死人’的证词,在法庭上能有多大分量呢?梁队长,你们有这功夫盯着一个‘无辜’的穆白不放,不如去好好查查夏小姐的‘死因’呢?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什么意思?”
梁队长敏感地捕捉到她话里有话,心脏猛地一缩。
“你的意思,夏天不是自杀?”
“她是不是自杀,我怎么会知道呢?”
昆无辜地摊了摊手,可眼神里的意味深长却毫不掩饰。
“我只是觉得,一个能被你们选派来当卧底的女警,心理素质应该不至于那么脆弱吧?又或者……”
她突然再次探过上半身,拉近了与梁队长的距离,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梁队的心上:
“或许……她根本就没死。‘自杀’,不过是你们为了保护她,或者为了引蛇出洞,放出来的烟幕弹罢了。你说呢,梁队长?”
“……”
梁队长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这女人的思维太敏捷,洞察力太可怕了!
他不能再让她主导这场审讯了。这个女人不仅聪明,而且对警方的手段和心理极为了解。再说下去,不知道还会被她窥探到多少秘密。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借由这个动作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恢复了一个老刑警应有的冷硬和威严。
他不再看昆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朝着旁边的记录员和守卫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
“既然你是来自首的,那就按程序办!先把人收押!详细案情,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问!”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守卫上前,冰冷的金属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昆那纤细白皙的手腕。她被带起身,在经过梁队长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嘴角似乎又弯起了那抹令人捉摸不定的弧度,然后便被押解着,走向审讯室门外更深沉的阴影之中。
梁队长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审讯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那个女人的,危险而冰冷的气息。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这个自称“昆”的女人,她的自首绝非终点,而是一个更加错综复杂、更加迷雾重重的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