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那边铁头娘可就惨了。
自从那天荒山事发,独子铁头入狱接着所有田地存粮尽失。
她本就孱弱,哪承受的了这连串打击?
近几日虽有大脚家看在同族份上时常送些饭食接济。
可一想到那粮食来自夺了她家佃权的封二,那每一口饭都如同嚼蜡,咽下去都带着扎心刺。
每逢夜深老妇躺在土炕上都是度日如年。
一想起儿子在牢里不知受着怎样的罪,她便欲哭无声,因为眼泪早已流干。
这夜秋雨骤至。
雨点飘进失修的窗棂,寒风也从缝隙里往屋内钻,吹得油灯火苗颤动。
这情景怎一个凄惨苦闷了得?
她对着灯自语:“屋漏偏逢连夜雨,黄鼬专咬病鸭子,麻绳只挑细处断,厄运不放苦命人啊,铁头,你还能活着回来么?娘不放心啊。”
老妇念叨着,挣扎着爬起身,望着窗外凄风苦雨心灰意冷。
她只觉得这人间再无一丝暖意。
生路已绝。
铁头娘颤巍巍地下了炕,连件蓑衣也没披,深一脚浅一脚地融入了冰冷的雨幕,继而消失不见。
翌日,雨歇风住。
有早起的村民在村外的沂水河下游发现了这老妇被河水泡得发胀的尸身。
其面目模糊,静静地卡在河边的乱石滩上。
消息传回村里,乡民唏嘘几声,也只能由几个老成的族人,用破席子一卷,寻了处乱葬岗草草埋了。
这苦命的老妇,终究是随着那场秋雨,了却了这满是荒唐的一生。
芝麻沟里也只剩下那间主体被封二拆散当柴火的窝棚残骸。
那曾经铁头扛来的木料打下的地桩无声地诉说着这世间炎凉。
与此同时,铁头正戴着脚镣,在盐场做工。
这年月囚犯是最便宜的劳动力,他扛着盐袋,后面有黑皮胶巡催促,慢一点就会被棍棒皮鞭伺候。
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个踉跄,盐袋洒落,皮鞭立刻在他背上留下了一个血痕。
望牛山上,丁锋从费银子的床上起身,接过丫鬟递过的茶水漱口。
丁锋在嘴里滚了三滚,才吐进丫鬟捧着的痰盂里,一副恶霸地主的做派。
之后他整理绸衫,踱步到了前厅。
崔管家早已候在厅外,见到丁锋忙趋步上前。
他低眉顺眼地禀报:“东家,宁二叔那边派人传话,说铁头娘昨夜投了沂水河,今早尸首才被发现,用草席卷了埋乱葬岗了,二叔的意思是人死债消,总归是乡里乡亲,想着请三大乡绅各家出几块大洋凑口薄棺,免得太过寒酸,伤了咱天牛庙的和气、风水。”
丁锋闻言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
他端起刚沏上的新茶,吹了吹浮沫笑道:“和气?那铁头莽汉当日堵着门辱骂绣绣时,可曾想过和气?他娘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落得这般下场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去回二叔,就说我丁锋一个大子儿也没有,让他找宁学祥去凑吧。”
崔管家得令出门找宁二叔回禀。
丁锋又呷了口茶,想起一事,唤过廊下正打着哈欠的小憨子,低声吩咐。
“憨子,你去寻郭龟腰,让他带我的话去找范彪,巡捕房那边得打点到位,铁头这厮在里头可不能太轻省,告诉他让那些黑皮好好招呼莽汉,自有他罗锅子的好处。”
小憨子应了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就是这天,费宅内也迎来了喜讯。
费文典这位费家正牌大少终于从省城风尘仆仆地归家。
他先去见了长嫂费左氏,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费左氏看着这位小叔子。
他一身半新不旧的学生装,脸上带着些旅途的疲惫,却掩不住那股新式青年特有的风貌。
费左氏站起身相迎:“文典回来了,苏苏那事你也知道了吧?我让刘管家接你的时候简单说说,她假孕欺瞒家门,俺打算把她送回娘家,也算清了门户,你看如何?”
她故意如此说,是想试试文典的态度。
费文典脸上并无沮丧之色,好似听到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他摆了摆手,语气甚至带着几分解脱:“嫂子不必多言,我与苏苏的婚姻本就是错误的,她应该追求自己的生活,这样散了,于她于我都好,不过也别把她直接轰走,俺怕对她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先让她住下吧。”
费左氏被他这番谬论噎了一下,眉头微皱心下不悦,却也不好当面驳斥这家里唯一的秀才公,只得点头应承,让苏苏暂且当这有名无实的少奶奶。
接着她转换话题,将丁锋如何帮助苏苏调理身子讲了讲,当然隐去了她和丁锋的私会。
再讲到近来村中诸多纠葛,包括露露进村,封四换地被逐出,望牛山大丰收,铁头入狱、其母投河、银子嫁入丁家等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费文典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他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这些事单看一件或许是偶然,但桩桩件件串联起来,最终的利益指向,似乎都隐隐汇聚向一个人。
那便是望牛山上,短短时间内便搅动得整个天牛庙风云突变的乡绅新贵,丁锋。
费左氏闻言,心中也是一动,与费文典对视一眼,厅堂内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文典眼里带着警惕:“嫂子,你不觉得村里最近这些事背后都有只无形的手在推动吗?这只手恐怕就是望牛山上那个热心肠的丁先生。”
她也是个持家二十载的精明人,岂不知这其中肯定有丁锋的手笔,甚至自己也参与了一些事,包括抽地还地再催债,恐怕宁学祥那老狐狸也有所察觉。
但这事左氏可没办法帮着分析,她早就再祠堂多次仪式中沉沦在丁锋的神功之下。
现如今哪怕提到这个名字,都让她身体酥麻,甚至微微打颤。
费左氏胡乱搪塞了几句,略过这话题后,便让文典去后院寝房看看苏苏。
文典推开后院厢房门,苏苏正倚在窗边,毫不在意地啃着水萝卜,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汁水沾湿了前襟。
见他进来,苏苏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下去,只含糊道:“文典哥,你回来了。”
费文典站在门口,有些无措。
眼前的苏苏,还是有着那般不合时宜的天真。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试图展现风度。
“苏苏你的情况,嫂子已告诉俺了,俺认为没有感情的婚姻是枷锁,你理应追求自由。”
苏苏打断他,扔了萝卜蒂,率直地看着他。
“啥自由啊,你就直说吧,是嫌俺没怀上仔,不想跟俺过了呗,俺知道你们读书人讲啥精神追求的,俺也不懂,文典哥咱别绕弯子,你放心,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现在俺调理好了,咱今天就办。”
费文典被噎得满脸通红,准备好的说辞全堵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