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黑色的雷明顿打字机,被郑重地摆放在书桌正中央。
它像一座来自上个世纪的黑色小教堂,安静,肃穆,充满了故事。
凌天伸出那双布满伤痕的、属于自己的手,用指腹,轻轻拂去机身上的灰尘。
动作轻柔,仿佛在唤醒一段沉睡的历史。
“阿天,你……你买这玩意儿干嘛?”刘星凑过来,满脸都是无法理解的困惑,“这东西比咱们爷爷年纪都大,除了当个摆设,还能用吗?”
“能。”
凌天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看着那排圆形的玻璃键帽,轻声说:“薇尔莉特成为自动手记人偶的第一步,就是学习使用它。”
“所以,我也要从这里开始。”
刘星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可你会打字啊!你敲键盘的速度比我还快!这有什么好练的?”
他感觉凌天的行为艺术,已经进入了自己完全无法触及的哲学领域。
凌天闻言,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然后,在刘星惊愕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将自己的双手,重新套进了那双冰冷、沉重、闪烁着金属寒光的义手中。
“咔哒。”
卡扣合拢。
血肉之躯,被机械彻底隔绝。
他抬起那双银色的手,在刘星面前晃了晃。
金属关节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现在的我,”他用一种平静到近乎陌生的语气说,“不会了。”
刘星的呼吸,停了一下。
秒懂。
凌天要学习的,要学习的是一个刚刚从战场上走下,失去了双臂,只懂得服从命令的少女,如何驱使这一对冰冷的杀人工具,去尝试理解、并传递人类最纤细、最温暖的情感。
这是一场对灵魂的重塑。
凌天在打字机前坐下。
挺直了背脊,姿态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他抬起右手,金属的指节在空中划过一道僵硬的轨迹,然后,缓缓地,落向键盘。
他的目标,是字母“A”。
意念,通过大脑,传达到手臂。
手臂的肌肉,牵动着内部的连杆。
连杆带动齿轮。
齿轮驱动着那根冰冷的金属食指,向下,按去。
“铛!”
一声沉闷、费力、且极其难听的金属撞击声,在宿舍里响起。
那不是打字。
那是砸。
金属指尖,狠狠地砸在了“A”键旁边的“S”键上。
按键杆弹起,又重重落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凌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太重了。
这双手,太重了。
完全无法精准地控制力道和落点。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
抬手,瞄准,落下。
“铛!”
这一次,砸在了“q”上。
“铛!”
“铛!”
“铛!”
宿舍里,充斥着这种毫无节奏、令人烦躁的噪音。
刘星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跟着一抽一抽的。
他看到凌天的额角,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看到凌天紧紧地抿着嘴唇,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凌天没有使用任何系统技能。
也没有任何辅助。
他就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最痛苦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
像一个真正的初学者。
一个真正的,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人偶”。
半小时后。
凌天终于成功地,用那根僵硬的食指,准确地,敲下了字母“A”。
“咔哒。”
一声清脆的、正确的声响。
像是黑暗中的第一束光。
刘星下意识地想欢呼,却发现凌天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
他只是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抬起手,开始瞄准下一个字母,“b”。
这场练习,持续了一整天。
从白天,到黑夜。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二十六个,仿佛远在天边的英文字母。
刘星默默地把外卖放在桌上,又默默地看着它变冷,最后默默地把它扔掉。
他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任何劝说,都是对这场神圣修行的亵渎。
第二天,凌天开始尝试拼写单词。
他想敲出“LoVE”。
“L”……“o”……“V”……
“铛!”
最后一个字母,敲错了,变成了“b”。
屏幕上,留下一个滑稽而刺眼的单词,“Lob”。
凌天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错误的单词。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抬起手,用一种近乎自虐的耐心,重新开始。
“L”……“o”……“V”……“E”。
“咔哒。”
当最后一个字母被正确敲下时,凌天停了下来。
他看着纸上那个由冰冷的机械敲出来的,代表着人类最温暖情感的单词,久久没有动弹。
仿佛能感受到,薇尔莉特第一次完成委托,第一次将他人的心意,通过这双冰冷的手,传递出去时,内心那份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触动。
通过复现角色最痛苦与最核心的学习路径,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灵魂,与角色的灵魂彻底融合。
时间,就在这“咔哒”与“铛铛”的交响中,无声地流逝。
一个星期后。
刘星从外面带饭回来,推开门。
他听到的,不再是那种令人烦躁的噪音。
而是一种,虽然依旧机械,但却充满了奇特韵律的,打字声。
“咔哒,咔哒,咔哒……”
声音不快,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准确,稳定。
他看到凌天坐在书桌前,背影挺拔如松。
那双义手,在键盘上不疾不徐地移动着,像两只精准的机械鸟。
一行行工整的英文句子,出现在白纸上。
刘星走过去,看了一眼。
“I want to know what ‘I love you’ means.”(我想知道,我爱你是什么意思。)
刘星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眼前的凌天,再次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陌生感。
这一个星期,凌天几乎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所有的行动,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
定时起床,定时练习,定时休息。
吃饭的时候,坐姿笔挺,咀嚼的动作标准到像是机器人。
走路的时候,步伐稳定,手臂自然下垂,从不多晃一下。
甚至连看人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纯粹的眼神。
就像一面镜子,能清晰地映出你的样子,却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反馈。
“阿天,”刘星试探着开口,“饭买回来了,先吃点吧?”
打字声,停了。
凌天缓缓地,转过头。
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注视着刘星。
那眼神,像是在分析,在解码,在理解“吃饭”这个指令的含义。
足足过了三秒钟。
他才微微颔首,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道:
“了解。”
说完,他站起身,以一种无可挑剔的礼仪,走到了餐桌前。
刘星站在原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看着凌天的背影,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无法抑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眼前的这个人……
还是凌天吗?
还是说,通过这一场场近乎疯狂的修行,他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了那个名叫“薇尔莉特”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