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川到海州,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高铁路程。但车门打开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风,似乎都带着和县城里不一样的味道。
那风里,没有了泥土和草木的温润,多了一股玻璃幕墙和柏油路面反射出的、略带冰冷的燥热。高耸入云的建筑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巨大的电子广告牌上,光影流转,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欲望。
我站在出站口的人潮中,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在这里,我不再是那个在临川县委办小有名气、能直接向书记汇报工作的江远。我只是一个即将履新的、来自下级县城的副处长,像一滴水,即将汇入这片名为“海州”的汪洋。
“发什么呆呢?”一只柔软的手,轻轻牵住了我的手。
我转过头,看到林雪宁带着笑意的眼眸。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没施粉黛,却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背景里,显得格外清新动人。
“在想,这海州的风,好像比我们临川的,要硬一些。”我笑了笑,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像一个锚,瞬间让我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安定的感觉。
“风硬,才好放风筝啊。”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走吧,江副处长,今天我带你视察一下你未来的辖区。”
这是我们特意留出来的一天。明天,我就要去市发改委正式报到,而她,也要去市中心医院办理入职手续。这偷来的一日闲,便成了我们告别过去、迎接未来的一个小小仪式。
我们没有去什么着名的旅游景点,只是像最普通的情侣一样,手牵着手,在海州最繁华的“天一广场”闲逛。林雪宁显然对这里很熟,拉着我进了一家又一家品牌店。她不怎么买东西,更多的是享受那种自由自在、并肩而行的感觉。
我看着她兴致勃勃地试着一顶帽子,侧脸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心中一片安宁。从临川到海州,从县委办到市发改委,环境在变,位置在变,但身边这个人,没有变。这比任何权位和前途,都更让我感到踏实。
中午,林雪宁选了一家看起来格调很高的西餐厅。餐厅位于商场顶楼,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的车水马龙。
“奢侈一把,庆祝我们俩,同时‘进城’。”她笑着把菜单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菜单上咋舌的价格,不由得苦笑。在临川,我已经是收入不错的年轻干部,但在这里,一顿饭,就可能花掉我小半个月的工资。这种无形的落差,是新环境给我上的第一课。
正当我们点完餐,低声说笑时,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从邻桌传来。
“咦?这不是……江远吗?”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合体休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人,正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妆容精致、浑身名牌的女孩。
我脑子飞速转动,瞬间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个人的信息。李伟,综合调研处的同事,比我早两年进来,据说是市里某位领导的远房亲戚。王一鸣主任在介绍处里情况时,特意提过一嘴。
没想到,还没正式报到,就以这种方式,提前“会师”了。
“李哥,你好。”我立刻站起身,露出了标准的、属于体制内的微笑,“我是江远,明天才去报到,没想到今天就碰上您了,太巧了。”
“是挺巧的。”李伟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又转向我身边的林雪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便被一种审视的意味取代。他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说道:“这位是?”
“我女朋友,林雪宁。”我介绍道。
“哦,弟妹好。”李伟点了点头,语调平淡,随即转向他身边的女孩,“mona,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远,我们处新来的副处长,从临川县提拔上来的,年轻有为啊。”
他特意在“临川县”三个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
那个叫mona的女孩,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种大城市土着特有的、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她掩着嘴,夸张地笑道:“哇,从县里直接提拔到市发改委当副处长,你好厉害呀!在县里工作,是不是特别清闲呀?不像我们海州,节奏快得喘不过气。”
这看似天真烂漫的问题,却像一根软刺,扎得人极不舒服。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李伟便接过了话头,他晃着杯里的红酒,对我笑道:“江远,你可别听她瞎说。我们发改委,可没有什么清闲不清闲的说法,只有核心不核心的区别。我们综合调研处,是王主任亲自抓的,全委的‘第一笔杆子’,写的东西,都是要上常委会、甚至直接报到省里的。压力大,要求高,跟县里那一套,可完全不一样。你来了之后,要尽快适应啊。”
一番话,说得客气又疏离。既点了我的背景,又暗示了未来的工作压力,字字句句,都在划定一条无形的界线——市里的,和县里的。
我正想说几句场面话,身边的林雪宁却轻轻地笑了。
她的笑声很清脆,像泉水叮咚,瞬间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只见她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看着mona,眼神纯净,语气温和:“姐姐你误会啦,基层工作,其实一点也不清闲。我之前在县医院,忙起来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不过,基层的工作,更像是给海州这样的大楼打地基。地基虽然看不见,但决定了楼能盖多高。我伯父也常说,没有一线经验的规划,容易飘在天上,站不稳的。”
她这番话,绵里藏针,瞬间就把对方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给顶了回去。
mona的脸色微微一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伯父……也是体制内的?”
林雪宁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嗯,他在省卫生厅工作。他总说,现在很多年轻医生,都想往大城市、大医院挤,不愿意下基层,这样不好。所以他前段时间还挺支持我,让我在市中心医院和省人医之间,选了前者。”
这几句话,信息量巨大。
“省卫生厅”、“省人医”,这几个关键词一出来,李伟端着酒杯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他看向林雪宁的眼神,瞬间变了。那种审视和轻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忌惮和探究的复杂神色。
mona脸上的优越感,更是荡然无存。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是……是啊,基层锻炼,很重要的。”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微妙起来。
李伟放下酒杯,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这次,热情里多了几分真诚。
“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弟妹也是医疗系统的精英,还是省厅领导的家属,失敬失敬!”他主动端起酒杯,对我说道,“江远,你这可是真人不露相啊!有这样优秀的贤内助,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以后到了处里,大家就是一家人,我痴长你几岁,有什么事,你随时找我!”
我微笑着举起水杯,和他碰了一下。
我知道,这一局,我还没出招,林雪宁已经替我,赢了。
她没有像mona那样,用名牌和消费来炫耀。她只是用更高级的方式——家世、眼界和格局,不动声色地,为我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屏障,挡住了所有不怀好意的试探。
李伟和mona很快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结账离开了。
餐厅里恢复了宁静,悠扬的钢琴曲再次清晰起来。
“怎么样?我这个‘贤内助’,表现还合格吧?”林雪宁调皮地向我邀功。
我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伸出手,越过餐桌,握住了她的手。
“何止是合格,简直是满分。”我由衷地说道,“雪宁,谢谢你。”
她反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江远,我们是站在一起的。你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你的委屈,我自然要替你挡回去。以后在市里,会比在临川更复杂,会有更多的李伟、mona。你负责在前面冲锋陷阵,我负责守好你的大后方。”
我心中激荡,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个字:“好。”
这顿饭,我们吃得格外香甜。
从餐厅出来,夕阳西下,给这座城市的摩天大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海州的风,依旧很大,吹在脸上,却不再感觉冰冷。因为我的手里,始终牵着一抹最温暖的阳光。
我知道,这短暂的甜蜜,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第二天,我将西装穿得笔挺,独自一人,站在了海州市政府那座庄严肃穆的办公大楼前。阳光下,国徽熠熠生辉。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带,迈步走上了那长长的台阶。
真正的考验,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