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这是我来到海州之后,睡得最安稳、最踏实的一觉。没有在凌晨惊醒,复盘白天会议上的言辞得失;没有在梦境里,与无形的对手进行着永无休止的博弈。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我睁开眼,身边的林雪宁还在熟睡,呼吸均匀,嘴角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
我侧过身,静静地看着她。
这张平日里冷静而理智的脸庞,此刻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我无法想象,就在这个我深爱的女人的身体里,一个属于我们的、全新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
这个认知,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它冲刷掉了昨日权谋斗争留下的所有冰冷与疲惫,让我的内心,重新被一种柔软而滚烫的情感所填满。
“别看了。”林雪宁的睫毛动了动,没有睁眼,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嗔意,“再看我就要收费了。”
我笑了,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今天我请假,陪你去做检查。”
“不用,”她终于睁开眼,眼波流转,“只是常规检查,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那么忙……”
“不行。”我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这大概是今天,我唯一一次,使用了属于“江主任”的权威,“这是最重要的工作。必须去。”
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准爸爸的身份,踏进妇产科的大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婴儿奶粉混合的气味。走廊里,人来人往,步履匆匆。这里没有机关大院的肃静,却有一种别样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喧嚣。
我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林雪宁所有的病历和挂号单。我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的手心,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双手,曾经在决定数亿投资的合同上签字而面不改色;曾经在市委常委会上,面对诘难,稳定地翻阅文件而没有一丝颤抖。可此刻,仅仅是拿着几张薄薄的纸,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林雪宁看着我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江主任,放松点。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等市委书记接见呢。”
我干咳了一声,试图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我们坐在候诊区的长椅上,等待叫号。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四周。这里,是一个与我平日里所接触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所在。
我的左手边,是一对看起来很年轻的夫妻。女孩的肚子已经很明显,脸上带着一丝初为人母的紧张与期待。男孩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拿着一个苹果,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笨拙地、一圈一圈地削着皮。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个苹果,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的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他独自一人,眉头紧锁,不停地看着手机,又时不时地抬头,望向走廊尽头的检查室。他的手指,在膝盖上焦躁地敲击着。那种溢于言表的焦虑,让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妻子,正在里面进行着某项重要的检查。
更远处,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正靠在丈夫的肩上,小声地说着什么。丈夫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用手里的宣传册,不知疲倦地,为她扇着风。
这里,没有职位的高低,没有财富的多少。所有人的身份,都被简化为最原始、最纯粹的两种:准妈妈,和准爸爸。
我看着他们,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妙的触动。
我那些躺在文件柜里的,关于“提高妇幼保健水平”、“优化公共医疗资源配置”、“完善生育保障体系”的宏大报告,在这一刻,仿佛忽然拥有了生命。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文字,不再是抽象的数据。它们化作了那个男孩手中,小心翼翼削着的苹果;化作了那个中年男人,焦灼等待的眼神;化作了那本宣传册,扇出的、带着爱意的微风。
我所追求的“民生”,原来就藏在这些最具体、最微小的细节里。它是有温度的,有情感的,是有着一颗颗正在跳动的心脏的。
“137号,林雪宁,请到b超二室。”
广播里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心,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到我们了。”林雪宁站起身,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给了我巨大的安慰。
b超室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几台仪器,亮着幽幽的屏幕光。
林雪宁躺在检查床上,一位看起来经验丰富的女医生,正在熟练地操作着仪器。我被允许站在帘子外面,只能看到医生严肃的侧脸,和屏幕上一片模糊的、黑白的影像。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轻微的“滴滴”声。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第一次做b超吗?”医生忽然开口问道。
“是的。”林雪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别紧张,都挺好的。”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移动着探头,“宝宝很健康。”
“家属在外面吗?”医生又问。
“在。”我连忙应了一声。
“让他进来吧。”
我掀开帘子,快步走到检查床边。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块发光的屏幕。
屏幕上,是一片混沌的黑白。在那片混沌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像豆芽一样的、模糊的轮廓。
这就是……我的孩子?
我的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奇与陌生的感觉。这个小小的生命,还如此抽象,如此不真实。
“想听听他的心跳吗?”医生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问道。
她没有等我回答,便在操作台上按了几个键。
下一秒。
“咚!咚!咚!咚!……”
一阵强劲有力的、如同战鼓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通过扩音器,响彻了整个安静的房间!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不可思议的魔力。它穿透了我的耳膜,穿透了我的理智,穿透了我这些年在官场上,修炼出的、坚硬无比的层层铠甲,重重地,撞击在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世界,仿佛都消失了。
我的整个感官里,只剩下那阵撼动灵魂的、充满节奏感的声音。
那不是数据,不是报告,不是任何抽象的概念。
那是生命。
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正在顽强跳动着的、鲜活的生命!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迅速被一层温热的液体所覆盖。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我能感觉到,林雪宁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和我一样,也布满了汗水。
我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她的眼角,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共同聆听着,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走出医院大楼,午后的阳光,温暖得有些刺眼。
我紧紧地牵着林雪宁的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稳,格外踏实。
我忽然明白了,那个在摊牌会上,冷酷地宣判一个人“死刑”的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需要用那些冰冷的、甚至不近人情的手段,去清除那些破坏规则的毒瘤,去扫清那些阻碍发展的障碍。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雷霆手段”,才能为更多像妇产科候诊室里那样的普通人,守护住他们平淡而真实的幸福。
我的权力,从此有了更具体的指向。我的奋斗,从此有了更柔软的内核。
我不再仅仅是为了一个宏大的蓝图,为了一个理想中的星辰。
我更是为了守护,我身边这个我挚爱的女人,和她腹中那个,拥有着雷鸣般心跳的,小小的生命。
为了他们,我要亲手,去创造一个更安全、更公平、更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