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县的暮色,
像一块浸了墨的湿棉布,沉甸甸地压在青石板路上。
恒丰典当行的门板,比往日关得更早了些。
王沐坐在柜台后的长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上冰凉的算珠,白日里段小梅被烈火吞噬的画面,就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脑子里反复烫熨,留下一片焦糊的疼。
“沐儿,喝口参汤。”王远山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沿还沾着点没擦净的药渣。
王沐没抬头,瓮声瓮气地应了句:“不想渴!”
“多少喝点,”王远山把碗往柜台上放,瓷碗与红木台面碰撞,发出轻脆的响,“你娘特意去药铺抓的,说是安神。”
王沐抬起头,看见父亲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端起碗,温热的参汤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燥火。
“爹,李浩那畜生……就没人能治得了他吗?”
王远山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动作里带着惯常的温和,却添了几分无力:“他爹是县令,背后还有落霞宗这种修仙宗门,咱们一介凡人,能活着就不易了!”
“活着?”王沐攥紧了拳头,像段小梅那样,被人活活烧死也只能自认倒霉?”
“沐儿!”王远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隔墙有耳!这话要是被他们的人听了去,咱们……”
他没说下去,但父子俩都懂那未尽之语里的寒意。
王沐猛地把碗往柜台上一磕,“爹,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小梅她…”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王远山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转身往内堂走,背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佝偻。
这时,
铺子外头传来了更夫打更的梆子声。
“咚——咚——”。
只两下,不多不少,正是亥时。
王沐丝毫没有睡意,儿时跟段小梅玩耍、嬉闹的场景一幕幕涌上心头…
他兀自摇头,“小梅不能白白丧了性命,我一定要替她报仇!…”
一种强烈的杀意涌上心头,他的心中只有愤怒和不甘!
王沐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李浩随手一道法术便取人性命,凭自己这一介凡人之躯,根本就不是这等“仙师”的回合之敌…
王沐知道,他必须隐忍,他得等!
等一个时机,等一个机会。
就在这时,铺子的门板被人轻轻叩了两下,“笃、笃、笃”,节奏很轻,不像是熟客。
王沐皱了皱眉,已是深夜,这时候怎么会有人登门?
“谁啊?”他扬声问,顺手将算盘往怀里拢了拢,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摸到的、带点重量的东西。
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掌柜的,有件老物件,想当点银子。”
王远山从内堂掀帘出来,对王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别动,自己则拿起挂在门后的油灯,来到了门边。
“尊上明日再来吧,已是夜深,况且咱们也歇业了…”王远山尝试着打发这不速之客,声音中透着警惕。
门外的人顿了顿,听着像是在喘气,“实在是没办法了,孩子他娘等着救命钱,才敢深夜叨扰,若非等着救命,我也不会当了这传家宝,掌柜的不妨开门一鉴,再逐客不迟!”
人命关天,王远山犹豫了下,还是拔了门闩,将门拉开一道缝。
昏黄的油灯光里,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还划了道血口子,像是刚从城外的山里跑回来。
“进来吧。”王远山侧身让他进门,目光在汉子身上扫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汉子进屋时,脚步有些踉跄,一股混杂着汗味和草药味的气息,跟着他飘了进来。
汉子哆嗦着解开蓝布包裹,露出里面一块古朴的玉牌。
玉牌呈不规则状,看着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边缘还带着点磕碰的痕迹,玉色是那种很深的青,近乎黑色,表面蒙着层灰,看着毫不起眼。
王沐凑过去看,没发现这玉有什么特别的,既没有常见玉佩的莹润光泽,也没有雕刻繁复的花纹,就那么光秃秃一块,极像是被水泡久了的青石。
“这玉……”王远山拿起玉牌,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下,“倒是够老的。”
王沐注意到,父亲的手指在玉牌边缘的一个小缺口处停了停,像是摸到了什么特别的纹路。
“您看能当多少?”汉子一脸急切,眼睛死死盯着王远山手里的玉牌。
王远山把玉牌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又用指甲在上面刮了刮,沉吟道:“这玉看着普通,也没什么工,最多……给你五十两。”
“五十两?”汉子急了,往前凑了半步,“掌柜的,这可是前朝的宝贝,我爷爷说,当年……”
“前朝的东西多了去了,”王远山把玉牌往柜台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就这成色,五十两不少了,您要是不愿意,就再去别家问问。”
汉子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搓着手,眼睛瞟着柜台上的玉牌,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牙说道:“行!五十两就五十两!”
王远山没再多说,从柜台下取了银票,用纸包好递给汉子。
汉子接过银票,检视一番后转身就往外走,他脚步匆匆,像是怕王远山反悔,连包玉牌的蓝布都忘了拿。
“哎,你的布!”王沐喊了一声。
汉子头也没回,只摆摆手,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王远山关上门,重新闩好,才拿起那块古玉,对着灯光仔细端详。
“爹,这玉有什么特别的?”王沐忍不住问。他刚才没看出什么门道。
“你看这儿,”王远山用指尖点着玉牌背面一个极浅的纹路,“这不是天然形成的,像是人为刻上去的,只是年代太久,快磨平了。”
王沐凑过去看,果然在玉牌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有几道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随手画的,又像是某种图案的一角。
“像是什么?”王沐问。
“说不好,”王远山摇摇头,把玉牌递给王沐,“你摸摸。”
王沐伸手接过,玉牌入手冰凉,像是刚从井水里捞出来。
奇怪的是,这股凉意不刺骨,反而顺着指尖,慢慢往胳膊里渗,让他那愤怒而燥热的身体,莫名地舒服了些。
更奇怪的是,当玉牌碰到他胸前衣襟里的鱼纹木牌时,他似乎感觉到,怀里的木牌轻轻跳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怎么样?”王远山问。
“挺凉的。”王沐把玉牌递回去,他不确定刚刚到感觉是不是错觉,便没有对王远山提及。
王远山把玉牌重新用蓝布包好,放进柜台下的抽屉里,锁上了。
“先收着吧,”他拍了拍抽屉,“说不定真是个好东西,等过些日子,请城里的老秀才看看。”
王沐点点头,心里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哪有深更半夜前来典当东西的,而且…那汉子卖玉时的急切,还有他提到“前朝”时欲言又止的样子,都透着点说不出的古怪。
但他没再多问,他坚信父亲的眼光,在典当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眼光是不会错的。
谁都没注意,铺子对面阴影中蹲着个穿灰衣的瘦高个,他在暗处蹲守了大半天,恒丰典当行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刻,那汉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只夜猫子,沿着墙根,往县衙的方向走去。